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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提要】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上尉在赴高加索途中给我讲述了毕巧林的故事: 五年前,毕巧林跟马克西姆一起到当地一位王十爷家做客,设法拐走了王十爷美丽的女儿贝拉。一开始毕巧林很十爱十她,但很快就厌倦了她。他经常出外打猎,致使贝拉被敌人掠走、砍死。后来我又跟马克西姆在一家旅店见面了。在旅店,我亲眼见到了故事主角毕巧林,他抑郁寡欢,对老朋友彬彬有礼,却极为冷漠,正忙于旅行。临别时,马克西姆把毕巧林的笔记交给了我。下十面是他的三篇笔记:
(一) 我来到滨海小城塔曼,夜晚偶然撞见几个走私犯,无缘无故坏了他们的好事,迫使他们离开这地方另谋生路。(二) 我在度假时偶遇熟人格鲁希尼茨基。他正在追求梅丽公爵小十姐。我从前的情十人维拉也来到这里,她与我相约在公爵小十姐家里见面。我追求梅丽,但我并不十爱十她,徒然引起她的忧伤和绝望。格鲁希尼茨基出于报复心理,向我挑战,于是我在决斗中打死了他。(三) 晚上打牌时大家就“宿命”展开了争论。符里奇中尉相信死期是预定的,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十槍十而十槍十未响,但他在回家的路上被哥萨克酒鬼杀死了。凶手躲在一所空房子里顽抗。我决定试验一下我的宿命: 我从后窗冲进房子,生擒了罪犯。
【作品选录】
“有四个月的时间过得美满极了。我好像已经说过,毕巧林非常喜欢打猎,常常到树林子里去打野猪或者山羊。如今呢,他连要塞的围墙外面都不去了。但不久,我看见他又双手抄在背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想心事。有一天,他终于对谁也不说一声,自个儿打猎去了,整个早晨都见不着他的影子。以后一次又一次,去得越来越多了……我想: 糟了,他们之间准出了什么事!
“有一天早晨我去看他们,看见这样一个景象: 贝拉穿了件黑绸短棉袄坐在床上,脸十色十苍白,神情那么悲伤,使我吃了一惊。
“‘毕巧林呢?’我问。
“‘打猎去了。’
“‘今天去的吗?’她不做声,仿佛说不出话来。
“‘不,还是昨天去的!’她终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
“‘他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昨天整天一直想着,想着,’她含十着眼泪说,‘我想到了各种各样的意外: 一会儿我怕他被野猪咬伤,一会儿又怕他被切钦人捉到山里去……可今天我想,准是他不十爱十我了。’
“‘嗨,宝贝,你可别尽胡思乱想啊!’她哭了,接着又高傲地昂起头,擦掉眼泪,继续说:
“‘要是他不十爱十我,又有谁会拦着他不把我送回家去呢?我不勉强他。再这样过下去,那我自己走好了。我又不是他的奴隶,我是王十爷的女儿!……’
“我就开始劝她:‘听我说,贝拉,总不能叫他一辈子坐在这儿,就像钉在你的裙子上似的。他是个年轻人,喜欢打打野味,出去一下又会回来的。你要老是愁眉苦脸,那他很快就会讨厌你的。’
“‘对,对,’她回答说,‘我要快活起来!’她哈哈大笑,拿起铃鼓,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在我旁边跳来跳去。但没有跳多久,她又倒在床上,双手蒙住了脸。
“叫我拿她怎么办呢?您知道,我从来没有跟女人打过交道。我想了又想,该怎样安慰她呢,可是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我们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呆了一会儿……这局面真叫人难过极了!
“最后我对她说:‘你愿意的话,咱们到围墙那边去蹓跶蹓跶吧,天气真好啊!’这是九月里的事,天气确实很好,又明朗,又凉爽;山岭的轮廓显得特别清晰。我们走出屋子,沿着要塞的围墙默默地踱来踱去。后来她在草地上坐下,我就坐在她的旁边。唉,想起来真可笑,我跟着她跑来跑去,就像个保姆一样。
“我们的要塞在高地上,从围墙上望出去景十色十美极了: 一边是辽阔的旷野,中间有几道深沟,尽头处是座树林子,一直伸展到山脊上,旷野上还有几个炊烟缭绕的村庄和一些来来往往的马十群十;另一边是条小河,稠密的灌木林,覆盖着那些跟高加索主脉连接的岩石高地,一直伸展到河边。我们坐在棱堡的角上,两边的景象都一目了然。我忽然看到,有个人骑匹灰马从树林子里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在河对岸离我们两百米开外的地方停住了,并且像疯子似的,把胯十下的马十抽十得十团十团十打转。这是什么把戏啊!……我就说:‘你来看看,贝拉,你年纪轻眼力好,这骑马的人是谁,他来耍把戏给谁看啊?……’
“她一望就叫起来:‘是卡兹比奇!……’
“‘哦,原来是这个强盗!他这是跑来取笑我们吗?’我仔细一看,果然是卡兹比奇: 他那张黑黑的丑脸,身上的衣服像平时一样又破又脏。贝拉抓住我的手说:‘那匹马是我父亲的。’她身十子抖得像树叶子,眼睛闪闪发亮。我心里想:‘哼!宝贝,你身上也有强盗的血统呢。’
“我对哨兵说:‘过来,拿十槍十瞄准好,替十我把那个强盗干掉,我赏你一个银卢布。’他回答说:‘是,大人。可是他不肯站住……’我笑着说:‘那你命令他站住吧!’……那哨兵就向他挥挥手喊道:‘喂,老朋友!你站一会儿,干吗像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啊?’卡兹比奇真的站住,留神听着。他准以为我们要跟他谈判了——别做梦啦!……我的十槍十手把十槍十托上肩……砰!……没有打中,只见火十药十在十药十池里亮了亮。卡兹比奇把马一夹,马就跳到一边去。他站在马镫上,用土话嚷了两句,又用鞭子威吓我们一下,一溜烟跑了。
“‘你怎么不害臊啊,’我对哨兵说。
“‘大人!他送命去了!’他答道。‘这种该死的东西,你一下子是打不死的。’
“过了一刻钟,毕巧林打猎回来了。贝拉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对于他出去这么久,既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声责备……可我倒生起他的气来了。我对他说:‘哦,老弟!刚才卡兹比奇到这儿河对岸来过了,我们向他开过十槍十。嗳,您不久也会碰上他的。这些山里人有仇必报。您以为他不会想到是您帮了阿扎玛特的忙吗?我敢打赌,他今天准认出贝拉来了。我知道一年前他非常喜欢贝拉,他亲口对我说过,要是他能弄到一份像样的聘礼,他一定去向她求婚……’毕巧林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对,得留点儿神……贝拉,从今天起,你就别再到围墙这儿来了!’
“晚上我跟他作了一次长谈。我感到气恼,因为他对这可怜的姑十娘十变了心。再说,他把一半时间耗在打猎上,他变得冷淡了,难得跟她亲十热。她显然瘦了,她的脸儿变长了,一双大眼睛失去了光彩。有时候你问她:‘你为什么叹气啊,贝拉?你伤心吗?’——‘不!’——‘你需要什么吗?’——‘不!’——‘你在想念亲人吗?’——‘我没有亲人。’往往整天除了‘是’和‘不’之外,你什么话也问她不出来。
“喏,我跟他谈的就是这件事。他回答我说:‘您听我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我这人的十性十格很不好。是我所受的教育把我变成这样的,还是上帝赋予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造成了别人的不幸,那我自己也并不比别人幸福。当然,这并不能给人什么安慰,可是事实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在我很年轻的时候,自从我脱离了父母的保护,我就开始纵十情享受一切可以用金钱买到的欢乐。自然啰,这些欢乐也使我感到腻烦了。后来我踏进了上流社会,但不久这个社会也使我厌倦了。我十爱十上交际场中的美人儿,也被她们所钟情,可是她们的十爱十情只能激发我的幻想和虚荣,我的心仍旧空虚得很……我开始读书,学十习十,可是学问也使我厌倦了。我看出,荣誉也罢,幸福也罢,都跟学问毫无关系,因为最走运的人往往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成功了就有荣誉,而要取得成功,只要手腕灵活就行。于是我又感到无聊……不久我被调到高加索: 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我原来希望在切钦人的子弹下不会再感到无聊,可是希望落空了。过了一个月,我对子弹的嗖嗖声和死亡的临近完全十习十惯了。说实话,它们还不如蚊子的嗡嗡声更能引起我的注意。我比以前更加苦闷,因为我几乎连最后的一点希望都丧失了。当我在屋子里看见贝拉,当我第一次把她抱在膝上吻着她那乌黑的鬈发时,我这个傻瓜,还以为她是老天爷可怜我,给我送来的天仙呢!……我又错了: 野姑十娘十的十爱十情比贵妇人的十爱十情好不了多少;野姑十娘十的淳朴无知也同贵妇人的卖弄风情一样使人厌倦。如果您要我非十爱十她不可,我还可以再十爱十她,我感谢她给了我片刻温十存。我可以为她献出生命,可是我跟她在一起感到无聊……我是个傻瓜还是坏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事实: 我也是很可怜的,也许比她更可怜。我的灵魂已被尘世糟蹋,我的思想十騷十乱不安,我的心永远不知足。什么事情都不能使我满足,我对悲伤就像对欢乐一样容易十习十惯,我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空虚,我只剩下一个办法: 旅行。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动身——但决不去欧洲!——我要到美洲,到阿拉伯,到印度去,说不定我会在什么地方死在半路上!至少我相信,由于暴风雨的冲击和泥泞道路的磨砺,这种最后的安慰才不会很快地消失。’他就这样讲了好半天,他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因为我还是生平第一次从一个二十五岁的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但愿这也是最后一次……真是怪事!您倒说说,”上尉继续对我说,“您好像前不久在京城里待过,难道那边的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回答说,讲那种话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些人说的也是实话。不过悲观绝望的情绪也像一切时髦风气那样,多半从上层社会开始,再传到下层,然后散布开来。如今真正感到最苦闷的人却竭力掩盖这种不幸,就像掩盖过错一样。上尉不了解这种奥妙,摇摇头,狡猾地笑了笑说:
“这种颓废的时髦病该是法国人传进来的吧?”
“不,是英国人。”
“哦,原来如此!……”他答道,“他们本来都是些混蛋透顶的酒鬼!”
我不禁想起了莫斯科的一个贵夫人,她硬说拜伦只是一个酒鬼罢了。不过,上尉的意见是情有可原的: 为了戒酒,他就竭力使自己相信,世界上的一切不幸都是酗酒造成的。
接着,他又继续讲他的故事:
“卡兹比奇没有再露面。可是不知怎的,我的头脑里怎么也摆脱不掉这样的念头: 他那次来决不是无缘无故的,他准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有一次毕巧林劝我跟他一起去打野猪,我推托了半天。说实在的,野猪对我来说有什么稀奇!可是他硬把我拉去。我们带了五个兵,一早出发。我们在芦苇丛和树林子里兜来兜去,直到十点钟,还没见到一只野兽。我就说:‘喂,回去吧!干吗这样死心眼儿呢?今儿个显然不是个好日子。’可是毕巧林不愿空手回去,虽然天又热,人又疲劳。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显然小时候被他十妈十妈十宠坏了。直到中午,总算搜到一只该死的野猪——砰!砰!没有打中,那畜生蹿到芦苇丛里去了……真是个倒霉的日子,……我们稍稍歇了一会儿,就动身回家。
“我们松开缰绳,并排骑着马,一言不发,眼看就要到要塞了,可是一片矮树挡住我们的视线,看不见要塞那边的房子。忽然一声十槍十响……我们对望了一眼: 同样的猜疑使我们大吃一惊。我们慌忙向发出十槍十声的地方驰去,一看: 围墙上的兵士聚在一起,都指着田野,田野上有一个人骑着马在拼命飞跑,手里抓住搁在马鞍上的一件白十色十的东西。毕巧林大叫一声,声音不比哪个切钦人差。他从套子里十抽十出十槍十,放马向那儿奔去,我也跟着驰去。
“幸亏打猎不顺利,我们的马还没有累坏,一个劲儿地飞跑。我们眼看着离那人越来越近……我终于认出是卡兹比奇,但是看不出他手里抓着的是什么。我赶上毕巧林,对他嚷道:‘这是卡兹比奇啊!’……他向我瞧瞧,点点头,给了马一鞭子。
“我们终于逐渐追上了他,这时他已在我们的射程之十内十了。不知卡兹比奇的马是累坏了,还是没有我们的马好,总之,不管他怎样使尽办法,那马还是跑不快。我想,这当儿他该想起他的黑眼睛了吧……
“我一看,毕巧林一面飞跑,一面把十槍十瞄准他……我对他喊道:‘别开十槍十!节省子弹,我们这就追上他了。’哼,这小伙子!总是在不该十性十急的时候十性十急……结果十槍十响了,子弹打穿了马的一条后十腿十。那马又暴跳了十来次,十腿十一软就跪下来了。卡兹比奇跳下马,这时我们才看见他手里抱着一个用披巾裹十着的女人……这是贝拉……可怜的贝拉!卡兹比奇用土话向我们大叫大嚷,把短剑举到她头上……事不宜迟,我也开了一十槍十,打中了。子弹准是打中他的肩膀,因为他突然垂下胳膊。等到硝烟一散,只见地上横着一匹负伤的马,马旁边躺着贝拉,卡兹比奇丢下十槍十,像只猫似的顺着矮树丛,向峭壁上爬去。我真想把他从那儿打下来,可惜装好的弹十药十没有了!我们跳下马,向贝拉奔去。这可怜的姑十娘十,她躺着一动不动,血像泉水一样从伤口涌十出……那个恶棍,要是给她当十胸十一刀倒也罢了。嗯,那样一下子也就完结。可是他戳在她的背上……这真是最毒辣的强盗手法!她失去了知觉。我们撕十开披巾,把她的伤口紧紧扎住。毕巧林吻吻她冰凉的嘴唇,但没有用,怎么也不能使她苏醒过来。
“毕巧林骑上马。我把贝拉从地上抱起来,勉强放在他前面的马鞍上。他用一只手搂住她,我们就骑马往回走。沉默了几分钟,毕巧林对我说:‘我看,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咱们这样走法可不能把她活着带回家了。’我说:‘是啊!’于是我们就拼命纵马飞跑。要塞门口有一十群十人在等我们。我们小心翼翼地把负伤的姑十娘十抬到毕巧林的屋子里,同时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喝得醉醺醺,但还是来了。他验了伤,说她活不到一天,可是他错了……”
“她好了吗?”我抓住上尉的胳膊,不由得高兴地问道。
“没有,”他回答说,“大夫错了,因为她又活了两天。”
“您倒讲讲,卡兹比奇是怎样把她弄到手的?”
“是这样的: 那天贝拉不听毕巧林的话,离开要塞,走到小河边上。您知道,那天天气特别热,她坐在石头上,把脚浸在水里。哦,那个卡兹比奇就悄悄地走过来,把她一把抓住,捂住嘴,拖到矮树丛里,跳上马,就跑了!她喊起来。哨兵们都慌了手脚,开了十槍十,可是没有打中,接着我们也赶到了。”
“为什么卡兹比奇要把她弄走呢?”
“说实话,那些契尔克斯人都是出名的贼种,什么东西没放好,他们就来个顺手牵羊,就是用不着的东西他们也要偷……他们生来就是这样,没办法!再说他早就喜欢她了。”
“那么贝拉死了吗?”
“死了;不过受了好一阵折磨,我们陪着她也难受极了。晚上十点钟光景,她苏醒过来。我们坐在床边,她一睁开眼睛就唤毕巧林。‘我在这儿,在你身边呢,我的心肝!’他握住她的手回答。她说:‘我要死了!’我们都安慰她,说大夫答应一定把她治好。她摇摇头,把脸转到墙壁那边去: 她可不愿死啊!……
“夜里她说起胡话来了。她的头发烧,有时浑身上下热得打颤。她断断续续地提到父亲和弟弟,她想到山里去,回家去……后来她又提到毕巧林,用种种亲十热的称呼叫唤他,还怪他不再十爱十他的心肝了。
“他默默地听着她的话,头伏十在手上,可是我始终没有看见他的睫十毛十上沾过一滴眼泪。他是真的哭不出来呢,还是勉强克制着,我可说不上来。至于我啊,这样凄惨的事还从来没见过。
“天快亮的时候,她不再说胡话了。她一动不动地躺了一小时光景,脸十色十苍白,身十体虚弱得呼吸都听不大出来。后来稍微好一点,她又说话了,可是您想她说了些什么啦?……那种念头只有临死的人才会有!……她感到伤心的是她不是个基督徒,说什么到了十陰十间她的灵魂永远不能和毕巧林的灵魂相会,还说什么到了天堂里别的女人将做他的伴侣。我忽然想到在她临死的时候给她受洗礼,我向她提出这意见。她对我望望,拿不定主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回答说,她生下来信什么,死的时候也信什么。就这样过了一整天。这一天里她变得多厉害啊!……苍白的腮帮陷了下去,两只眼睛变得更大了,嘴唇烧焦了。她感到身十体里面热得要命,仿佛十胸十口放着一块烧红的铁。
“过了一天一十夜,我们都没有阖过眼,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床边一步。她痛苦极了,呻十吟着,只要疼痛稍微减轻一些,她就竭力要毕巧林相信她好些了,劝他去睡觉,又吻吻他的手,捉住他的手不放。天亮以前,她感到死的痛苦,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挣掉绷带,结果血又流了出来。等到人家给她扎好伤口,她安静了一会儿,要求毕巧林吻她。他跪在床边,把她的头从枕头上稍稍抬起一点,把自己的嘴唇紧十贴在她那越来越冷的嘴唇上,她用发十抖的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仿佛要在这一吻中把自己的灵魂交托给他……哦,她还是死了的好!要不然毕巧林把她遗弃了,她又会怎样呢?而这件事早晚总要发生的……
“第二天上半天,她很安静,沉默,听话,也不管我们那位大夫怎样用种种热敷剂和十药十水折磨她。我对大夫说:‘对不起,您不是亲口说过她一定活不成吗,那么还用您那些个十药十干什么呀?’他回答说:‘到底好一些,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这样良心可以平静些。’哼,好一个良心!
“午后,她开始觉得干渴。我们打开窗子,可是外边比屋子里更热。我们在床边放上冰块,可是一点也没有用。我知道这种难堪的干渴是临终的征象。我把这告诉了毕巧林。她从床上欠起身来,哑着嗓子说:‘水,水!……’
“毕巧林的脸变得像白布一样白,他抓起一只杯子,倒满了水给她喝。我用双手掩住眼睛,念起祈祷文来,但记不得念了些什么了……说实话,老弟,在医院里和战场上,死人的事我见得多了,可是都跟这一次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还有,说实话,我感到伤心的是,她临终以前一次也没有想起我,我却像父亲那样疼着她呢……唉,上帝饶恕她!……凭良心说,我算个什么人,要人家在临终前一定想起我?……
“她喝过水,立刻觉得好过一些,可是过了三分钟光景就死了。我们把一面镜子放在她的嘴唇上,镜子没有上雾!……我把毕巧林从屋子里拉出来,往要塞围墙那儿走去。我们把手抄在背后,并排来回踱了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他的脸上一点特别的表情也没有,这使我很恼火。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一定会悲痛死的。后来他在树十陰十下坐下,拿起一根棒在砂上乱画。说实话,我多半是出于礼貌想要安慰安慰他,就说起话来,他却抬起头来笑了……这笑声使我浑身发凉……我就走开了,去买棺材。
“老实说,我做这事一半也是为了排遣悲伤。我有一块缎子,就拿它罩在棺材上,再用毕巧林买给她的那些契尔克斯银带子做装饰。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她安葬在要塞外面的小河旁边,靠近她最后坐过的那个地方。如今她的坟墓周围已经长满了刺槐和接骨木。我原想安上一个十字架,可是又觉得不合适: 她到底不是基督徒……”
(草婴译)
【赏析】
《当代英雄》作于1838—1839年,1840年发表,是俄国诗人莱蒙托夫唯一的长篇小说,在俄国小说史上有着重要意义。
小说塑造了毕巧林这样一个“多余人”的形象。由于十精十神空虚,他到处旅行,到处冒险、惹是生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破坏人家的希望就是我活在世界上的唯一使命”,为什么“命运总是要我去参加别人的悲剧的收场”?毕巧林的形象,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十色十。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说的,“当代英雄”的形象“不是某一个人的肖像”,而是“由我们这整整一代人身上充分发展了的缺点构成的”。必须注意,俄语中的герой(相当于英语中的hero)与汉语中的“英雄”不完全对应,它还有“主角”或“时髦人物”的含义。毕巧林就是这样一个时髦人物。
节选部分是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向“我”转述的,由他与毕巧林、贝拉等人的对话构成。它不仅讲述了一个十精十彩的悲剧故事,而且揭示了三位主人公的十性十格。毕巧林的冷漠、颓废,贝拉的执著、坚强,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这个粗十鲁的老兵,居然无微不至地关怀十爱十护贝拉,其淳朴、善良,更是跃然纸上。
基督徒十浪十子与异教美十女的十爱十情悲剧,本是十浪十漫主义的传统主题,但莱蒙托夫赋予它独特的魅力。选文一开头就告诉读者: 毕巧林跟贝拉的“美满”十爱十情仅仅四个月就遭遇了危机,似乎在验证“凡事开头不寻常,收场也一定不平凡”的箴言。
毕巧林为什么离开美丽淳朴的贝拉,到深山老林里去与野猪和山羊为伍呢?叙述者——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开头并未明说,因为他并不明白。但聪明的贝拉却敏锐地感到,毕巧林已不再十爱十她了。这使贝拉非常痛苦。但她表现出山地民族的坚强十性十格,敢于十爱十,也决不为不幸结局后悔:“再这样过下去,我自己走好了。我又不是他的奴隶,我是王十爷的女儿!”这一天,卡兹比奇——那个曾经热十爱十贝拉的当地人——出现了,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善良的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关怀毕巧林特别是贝拉的幸福,将贝拉的伤心绝望和她面临的危险告诉了毕巧林,企图劝告他对贝拉好一些。这就引起了毕巧林的长篇大论的辩白。大意是说: 第一,他十性十格很不好,不知道是教育造成的还是天生的。第二,他造成了别人的不幸,他自己也并不比别人幸福。他也是很可怜的,也许比受害者更可怜。第三,他早就开始纵十情享受一切,但一切的一切都使他厌倦了,不论是追欢买笑,还是读书做学问,乃至于子弹的嗖嗖声和死亡的临近、“野姑十娘十的十爱十情”,都不能让他长久振奋。因此,他的灵魂已被尘世糟蹋,他的思想十騷十乱不安,他的心永远不知足,他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空虚。
这段辩白不仅表明作家善于描绘和分析人物的心理活动,对于表现毕巧林的十性十格及十性十格形成的原因,也是至关重要的: 他患了时代病,无可救十药十。同时还有两个作用。第一,为贝拉的悲惨遭遇准备了“充分条件”: 她必然被毕巧林抛弃,像过去的贵妇人维拉和梅丽公爵小十姐一样,成为毕巧林“旅行”途中的一个试验品。第二,反映平民出身的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与上流社会的十浪十荡子毕巧林之间巨大的十精十神距离。本来,叙述人“我”基本上是作为“听者”而非“对话者”存在的,只是当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询问毕巧林的“时髦病”来自何处时,“我”才出面回答。马克西姆的询问及听到后发表的评论,颇有深意。他痛骂英国人“都是酒鬼”,就像后来骂契尔克斯人(高加索山民)“都是强盗”一样,凸显了他的淳朴善良,以及平民式的狭隘、无知。因此,在作者的心目中,颓废、西化的上流社会固然没有什么希望,纯粹、斯拉夫的平民世界也并非必然地代表未来。作者本人也不知道俄罗斯的出路究竟在何方,只是为我们描绘着“进行时态”的悲剧。
有一天,乘毕巧林外出打猎之机,卡兹比奇前来掠走了贝拉。在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的叙述中,这是一个“倒霉的日子”: 打猎不顺,一无所获。但幸亏打猎不顺,毕巧林和马克西姆才能“及时”赶回来追击“强盗”。他们开十槍十射击,卡兹比奇逃走了,但用马刀砍伤了贝拉。两天之后,受尽痛苦折磨的贝拉死了。选文详细描写了贝拉受伤死亡的痛苦过程、马克西姆的心灵悲伤,以此强化故事的悲剧气氛,也强化了对毕巧林十性十格和行为(始乱终弃)的谴责。书中有一个细节很能表现毕巧林的处世态度: 贝拉死了,毕巧林非常痛苦,但当马克西姆为了安慰毕巧林而说话开导他的时候,“他却抬起头来笑了……这笑声使我浑身发凉……我就走开了,去买棺材”。如果说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排遣悲伤的方法是不停地为死者做一些事情,毕巧林排遣悲伤的方式则是开始新的冒险,于是有了《宿命论者》中拿生命作赌注的赌赛。
小说的语言非常生动有趣、活泼自然。在选文中,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以富有活力的口语讲述往事,而且为我们描绘了高加索山迷人的景十色十,将毕巧林和贝拉的十爱十情悲剧与山野景十色十融为一体。例如,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带着贝拉走出围墙时,作者写道:“这是九月里的事,天气确实很好,又明朗,又凉爽;山岭的轮廓显得特别清晰。”“从围墙上望出去景十色十美极了: 一边是辽阔的旷野,中间有几道深沟,尽头处是座树林子,一直伸展到山脊上,旷野上还有几个炊烟缭绕的村庄和一些来来往往的马十群十;另一边是条小河,稠密的灌木林,覆盖着那些跟高加索主脉连接的岩石高地,一直伸展到河边。我们坐在棱堡的角上,两边的景象都一目了然。”这不仅表明,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莱蒙托夫善于吸取民间语言的丰富词汇和生动表达手法;更重要的是,这类描写增添了作品的异国情调和凄艳之美,让读者感受到毕巧林和贝拉的十爱十情悲剧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以至于心情哀伤却又流连忘返。
(时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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