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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坎宁安《时时刻刻》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文学鉴赏 ]

    文学鉴赏 时间:11-12 热度: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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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内容:

    【作品提要】

    20世纪20年代,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严重的神经衰弱影响下创作《达洛维夫人》。她追求自由,无法忍受平淡的生活,最后自沉河中。50年代,一个《达洛维夫人》的读者、怀的家庭主妇劳拉,她追求完美又力不从心,为承担家庭的责任而丧失了自我,在邻居基蒂的影响下自我开始觉醒。她企图自杀又不忍残害腹中的小生命,在完成了母亲的职责之后离家出走,过上了自由的生活。20世纪末,纽约的一个女编辑克拉丽莎,与小说主人公达洛维夫人有着相似的命运。她一方面与女友同居,我行我素;另一方面又难忘初恋男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举办宴会。可在宴会开始之前,他跳窗自杀了。这样,克拉丽莎结束了自我束缚的生活,走向新的生活。

    【作品选录】

    布朗太太

    她驾着自己这辆雪弗莱车沿帕瑟迪纳高速公路行驶。去年那场大火在路两边的山丘上留下了一片片焦枯的痕迹。此时,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般,或更准确地说,似乎这次驾车行驶是在重温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此刻她所见到的一切仿佛都被钉在了那一天,正如被麻醉了的蝴蝶被钉在了一块木板上一样。这儿黑乎乎的、被烧焦了的山坡上零星可见几所逃过那场火灾劫难的蓝水泥宅子,还有朦胧的、蓝白相间的天空。劳拉很自信地驾着这辆雪弗莱,既不太慢,也不太快,还不时察看一下后视镜。她这个坐在车里的女人正梦见自己在一辆车里。

    她把儿子丢给了同街的拉奇太太照看,说自己还有一件与丈夫生日有关的紧要事情要办。

    她当时很惊慌——她觉着“惊慌”一词恰如其分。儿子午睡时,她也曾想躺几分钟,读一会书,可没法集中注意力。她躺在床上,手里拿着书,可因照看孩子、做蛋糕、亲吻基蒂等已心力交瘁,疲力竭——主要就是因为这三件事。窗帘紧闭着,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她躺在这张双人床上想读点什么,可心里想的却是:她这样子就是在发疯吧?她从未想过发疯会是这个样子——当她想象一个人(像她这样的女人)发了疯,她想到的便是尖叫、大哭和胡言乱语;但在当时,她的状态似乎清楚地说明,还有另一种发疯的方式,一种文静得多的方式,那便是极度麻木、绝望,以致另一种强烈的情绪——悲哀——倒会给人以慰藉。

    因此,她便离开家几小时。她这么做并非不负责任,因为她已把儿子交给别人照看了。她重新烤了一块蛋糕,将牛排化了冻,又摘好了豆子。她做完了所有这些事后才允许自己离开。她会及时赶回来做晚餐和喂基蒂的小狗。然而现在,她要去个地方(哪儿呢?)清静一会儿,不去烦儿子、房子和她今晚要办的小小的晚会。她随身带着笔记本和《达洛维太太》这本书,她穿着长统袜、宽大的罩衫和裙子;她还将自己最喜欢的耳坠——那简朴的圆铜片——戴在了耳朵上。对自己这身打扮和这辆干干净净的车,她觉得傻乎乎的,但也感到一丝满足。一只深蓝的废物柜——空的,一丁点儿废物也没有——紧挨着轴套,就像马鞍贴在马背上那样吻合相配。她知道这很荒唐,但仍从这个完美无瑕的计划中获得了安慰。她穿得体体面面,一身轻松地驾车走了。

    在家里,这块刚做的蛋糕静静地躺在一只铝制的蛋糕保鲜盒里,这保鲜盒的木如橡子壳一般。这块蛋糕做得自然比第一块好,它的表面上了两层糖霜,因而面包屑没有粘在白糖霜里(她曾换了一本烹调书看,发现专业做蛋糕的师傅将第一层糖霜称为“面包屑层”,且任何蛋糕均需撒两层糖霜)。这块蛋糕上的“丹,祝你生日快乐”几个字是以书写体写成,显得洁白而优雅;字与字之间点缀着朵朵黄的玫瑰骨朵,毫无拥挤之感。这蛋糕做得挺漂亮,它现在这模样应是完美无缺。然而,劳拉对它还是很失望,因为它看上去仍脱不了那股子业余味,一看便知道是自家做的;她总觉着哪儿不对头。那“Happy”中的“y”并不如她预期的那么好看,两朵玫瑰也放倒了。

    自己曾被基蒂轻轻吻过的嘴唇。基蒂的吻,令基蒂自己陶醉;除此之外,她的吻包含什么,或不包含什么,劳拉根本无心去思考。这东西深不见底,神秘莫测,谁会想去弄懂它的每一个细节?劳拉渴望基蒂。她渴望基蒂的力量,渴望看到她即便遭受挫折亦显得轻松开心的模样,她无人知晓的体那些变幻莫测的金红亮光,以及她散发着洗发液清香的头发根。劳拉同时也渴望丹;她渴望丹的方式较为隐晦,不那么优雅,然而又更为微妙,夹杂着残酷与羞愧。尽管如此,这仍是一种渴望,如骨头片那样尖锐而强烈。她能在厨房里亲吻基蒂,同时又着自己的丈夫;她渴望丈夫的嘴唇和手指给她带来的令她眩晕的快感,(她是不是渴望丈夫的情欲?)可她同时梦想哪天能再次亲吻基蒂——在厨房里,或在孩子们尖声大叫的海滩上,抑或在哪个走廊里,两人手里抱着叠好的巾,轻声笑着,一时兴起,又毫无指望地上了自己的轻率鲁莽——如果不是上对方的话,嘴里说声“嘘”,便迅速分开,各自走了。

    令劳拉感到遗憾或几乎不能容忍的却是那块蛋糕。这蛋糕让她难堪,但她无法抛弃它。它所包含的只是糖、面粉和鸡蛋——任何蛋糕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这便是蛋糕的魅力之一。她对此非常清楚,当然很清楚。然而,她还是希望自己做出的蛋糕比现在这块更好,更漂亮,尽管现在这块蛋糕表面柔滑,“丹,祝你生日快乐”这几个字也恰在中央。她所需要的是(她向自己坦言)一个表现为真实蛋糕的蛋糕之梦,一块蕴含着无可否认的、深切的舒适感与仁之心的蛋糕;她烤出来的蛋糕能驱除悲哀,即便只能短时间地驱除悲哀。她希望自己做的东西致美妙,即便那些不自己的人也觉得致美妙。

    她没有成功。她但愿自己别将这事放在心上。她总觉得自己哪儿出了问题。

    她驶进左边的车道,踩下油门加速。此时此刻,她可以是任何人,驾车去任何地方。车里的油箱满满的,皮夹里也有的是钱。在一两个小时,她想去哪就可以去哪。可两小时以后,人们便会惊慌失措。大约到五点钟,拉奇太太便会开始担忧,最迟到六点,她便要四处打电话了。若是那么晚的话,劳拉便要解释一番了。不过从现在起,她至少有两小时享受自由的时间,真的。她只是个开车的女人,仅此而已。

    当她驶上查维斯峡谷处的高坡时,市中心那一座座尖塔般的建筑物已依稀可见。她必须做出选择。刚才半小时里,她心不在焉地朝洛杉矶市中心开来,这自不打紧;可现在市中心已近在眼前——那一座座矮矮墩墩、结结实实的老式房屋及高大、瘦的新式建筑——一切都沐浴在稳健而白炽耀眼的日光下。然而这日光并非从天空照射下来,而是发自空气本身,仿佛太空中无形的粒子散发出一道稳健而略带雾气的磷光。市中心就在眼前,劳拉必须拿定主意,要么转入左边的车道去市里,要么换到右边的车道,绕过市中心。如果她不转换车道,就这么开下去,她便会驶进洛杉矶周围一片广阔、平缓、方圆一百英里的工厂和低矮的住宅区。她可以转入右边的车道,最终到达贝弗利山,或去圣莫尼卡的海滨;但她无心采购,也未带任何去海滨的所需之物。在这片广袤、日光灼灼、烟雾朦胧的大地上,竟没有她可去之处。她所向往的去处——一个清静的无人打扰的地方,一个她能读书和思考的地方——却不易寻觅。若是她走进哪家商店,或哪个餐馆,她便不得不表演一番——她将不得不假装需要什么,而自己实际上却毫无兴趣;她将不得不以正常的方式行事;她将察看商品,拒绝别人的帮助,或是坐在一张餐桌旁,要点什么,吃完了便离开。倘若她将车停在什么地方,坐在车里,她一个单身女人又恐遭歹徒袭击,抑或引来那些想保护她免遭歹徒袭击的人。她太显眼,太特别了。

    即便在图书馆亦无清静可言,与公园没什么区别。

    她将车驶入左边的车道,朝市中心开去。她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作出了这一决定;似乎向左走,她便进入了一条如菲格洛厄大街(街上有橱窗和凉的人行道)那样明明白白在等待着她的路线。她要找一家旅馆住下。她要说(毫无疑问)她要在旅馆过夜,丈夫很快就会赶来与她同住。只要她付房钱,即便只待两小时又有何妨?

    这个举动似乎太过分,太轻率。想着自己有可能这样做,她竟像个小姑般紧张不安。不错,这的确太破费了——租一间客房一个晚上,可她却只想坐在里面读上两小时书——当然,眼下她手头并不特别拮据,因为家里的开支还比较节俭。租一间客房到底要花多少钱?不会太多吧。

    尽管她该去个便宜的地方——郊外的哪家汽车旅馆——可她不能去,因为去那种地方太鬼鬼祟祟,太下贱了。说不定管登记的人会把她当作女;他可能会问她问题。对那种汽车旅馆她可毫无经验,在那里或许还讲什么行规,对此她更是一无所知。因此,她驱车去了诺曼底旅馆——一幢铺展开来的白建筑,过几条街即到。这诺曼底旅馆很大,很干净,但并无多大名气。它是一幢V字形的建筑,两侧均为白的十层楼,中间则是一片带喷泉的城市花园。这家旅馆看上去十分洁净体面,是专为旅游者和生意人开的,这类房客绝不会给人以一丝一毫的不妥之感。劳拉将车开到一个铬制的天篷下停住。天篷上高高矗立着由尖角形铬制字母组成的旅馆名字。虽说是大白天,可这天篷下的光线却颇有点夜晚的味道,挺像月辉,给人一种洗净擦亮、白上加白的明亮感。黑玻璃门两侧摆着一盆盆芦荟,它们似乎因被安放在那儿而显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劳拉将车留给了侍者,拿了取车牌,便走进厚厚的玻璃门。门厅里悄无声息,异常冷清。远处响起了钟声,清脆而有节奏。劳拉立即觉得浑身舒坦并松弛下来。她穿过深蓝的地毯,朝总台走去。这家旅馆和这间门厅正合她的口味——一个无人知晓的冷清去处,充满令人心旷神怡的清新气息,还有人们毫无表情地忙着各自事情的氛围。她立即便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员。这地方太合适,太清静了。然而,她到这儿来的原因却不合情理,或者说得更严重些,根本难以启齿——她来这儿朦朦胧胧的是为了逃避那块蛋糕。她打算对接待员说,她丈夫不得不耽搁一会儿,要等一小时左右才能带着他俩的行李赶来。她以前从未对陌生人或自己不的人撒过谎。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在柜台很容易便办妥了住宿手续。柜台里管登记的男人与她年纪相仿,皮肤粗糙苍老,但声音悦耳,婉若芦笛。这人完全相信了她说的理由,未起任何疑心。劳拉问他:“你们还有空房间吗?”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有,有的。您要单人间还是双人间?”

    “双人间,”她道,“是我和我丈夫住。他一会儿带行李来。”

    接待员朝她身后望了望,寻找拿箱子的男人。劳拉的脸刷一下涨红了,可她镇定自若,毫不慌张。

    “他其实要等个把小时才来。他有事耽搁了,要我先来看看有没有空房间。”

    她轻轻靠在黑花岗岩柜台上,定了定神。她这些话似乎很难令人相信。如果她和丈夫一起外出,为什么他们会有两辆车?为什么不事先打个电话?

    然而,这接待员根本就没犹豫。“我们只是下面几层还有空房,您看行吗?”

    “行,很好。我们只住一夜。”

    “那好吧。让我瞧瞧。就十九号房间吧。”

    劳拉在住宿登记表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若用假名则显得很怪异,很龌龊),当时便付了房钱(“我们有急事,可能一早就走,所以还是先付了租金为好”)。她拿了房间钥匙。

    离开柜台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已办妥了手续。她拿起钥匙走了进去。电梯间在门厅的尽头,几扇门都是用锤打过的青铜制成,每扇门的上方是一排熠熠闪光的红数字。劳拉穿过组合各异的空沙发和空椅子,冷寂、肃穆的盆栽棕榈树,以及玻璃墙那个小室——既是房,又是咖啡室,里面有几个穿西装的孤单的男人坐在柜台旁看报,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人,头戴红假发,身穿淡粉招待服,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对谁说什么俏皮话;此外,在一个洁净的塑料圆顶下有一底座,上面放了一块特大的柠檬蛋白糖霜馅饼,其中已有两片不知去向。

    劳拉按响电梯门铃并按下自己的楼层号。电梯墙上的一块玻璃底下压着一幅本尼迪克特的鸡蛋的照片,旅客可于下午两点前在旅店的餐厅预订。劳拉看着照片,心想预订这本尼迪克特鸡蛋已来不及了。她紧张了很长时间,而此刻她的紧张情绪并未消除,但却突然间发生了质的变化。她对自己心的紧张、气愤与失望可谓一清二楚,然而此刻,这些情绪已移往别处。她到这家旅馆来并乘坐这架电梯的决定似乎拯救了她,恰似吗啡拯救了一个癌症患者——并非根除了病痛,而只是缓解了疼痛而已。她似乎是由一个无影无形的姐姐陪伴——一个古怪别扭的女人,满腹怨气,骂骂咧咧,一个被自己羞辱了的女人。需要慰藉和安宁的正是这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劳拉。劳拉则可以充当一名护士,照顾他人,减轻他人的病痛。

    她走出电梯,镇定自若地沿走廊来到十九号房间前,将钥匙插进门锁

    这便是她的房间了。这房间翠蓝翠蓝,与一般的房间相仿,并无特别之处。一张双人床上铺着翠蓝的床单,一个淡黄的木制框架里镶着一幅画(画上是巴黎的春天)。这房间里的气味——烈酒味、北美油松味、漂白剂味、香皂味,全部重重地压在一种不是腐味,也不是霉味,但总之是不新鲜的气味上面。劳拉心想,这是一种陈腐的气味,是那种反复使用的地方所特有的气味。

    她走到窗前,分开菲薄的白窗帘,拉起百叶窗。楼下便是那V字形的广场,那喷泉、挣扎着的玫瑰花丛和空着的石条凳。劳拉又一次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梦境——她在梦中望着这个怪异的花园。刚过下午两点,它已是空无一人了。她转身离开窗户,脱去鞋子,将自己那本《达洛维太太》放到床头柜的玻璃台板上,便在床上躺了下来。这房间如任何旅店的客房一样,具有一种特殊的宁静;那是一种人为的宁静,覆盖在吱嘎声、咯咯声及地毯上轮子的滚动声之上的宁静。

    她已远离了自己的生活。这竟是那样容易。

    她似乎不知不觉离开了那个自己生活的世界,进入了这本书里的世界。这间翠蓝的旅馆客房恐比世上任何地方都远离达洛维太太的伦敦,然而,她觉着弗吉尼亚·伍尔夫——那个投河自尽的女人,那个天才——死后的住处或许与这间客房差不多。她暗自笑了起来。上帝啊,她在心里默默说道,求您把天堂装扮得更漂亮些,比这诺曼底旅馆的客房更漂亮吧。天堂自会有更好的家具,也会更加明亮,更加豪华,然而事实上,它也可能有空寂的地域,有这恒久世界里那绝对的虚无。她一人住在这间客房里,似乎像个庄重的淑女,又如下流的女。她在这儿是安全的,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什么事都行。她恰似一个刚结婚的新,躺在新房里,等待……并非等待她丈夫,或其他任何男人,而是在等某个人,某样东西。

    她伸手拿过书。她曾把几年前丈夫给她的银白的书签(“献给我的书虫,你的”)夹在她读到的地方。

    她怀着无限宽慰和轻松的心情开始读了起来:

    她记得自己曾将一枚六便士的硬币扔进那个曲折蜿蜒的水池,然而扔硬币的事人人都记得去做;她所的是此时此地,是她前面的那位坐在马车里的胖女人。她问自己道,步行去邦德大街没关系吧?她不可避免地会死去,这也不打紧吧?没有她,世上万物照样生存发展下去;她是不是怨恨死亡?相信死亡是绝对的,便会给人以慰藉,不是么?然而,在伦敦的街上,在世事沧桑中,在这儿,在那儿,她居然活了下来,彼得也活了下来,两人互相生活在对方之中;她确信自己是家中那些树木的一部分,是那所宅子——每分每寸都奇丑无比的宅子的一部分,是她从不认识的人的一部分,她又如雾霭般被散布到她最熟悉的人之中,而这些人则将她拎到他们家族的支系上,仿佛雾霭被树枝挑起一般,但她的生命和她自己却四下里蔓延,飘至远方。然而,当她望着哈查德这家商店的橱窗时,她究竟在幻想什么?她到底在搜寻什么?鱼肚白的晨曦洒遍乡间,这又是怎样的景致?她读着面前展开的这本书,书中写道:

    莫再害怕太的炽热,

    亦莫畏惧冬日的严寒。

    人是有可能死去的。劳拉突然想到,她怎会,又有谁会作出这样的选择。这是一个轻率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想法,一个没有实体、略显缥缈的想法;它从她脑袋里钻出来,宣布自己的到来。那声音尽管弱小,却十分清晰,恰似从远处电台传来的声音一般。她可以决定去死。这是个象的、微微闪亮的想法,但并不特别可怕。旅馆的客房常是人们做这种事的地方,不是吗?或许什么人可能——甚至很有可能——就在这间客房里,就在这张床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或许有人曾说,我活够了,不想再活了;有人最后看一眼这白的墙壁和这白而光滑的天花板。她明白:一旦到了旅馆,你便抛弃了自己生活中的一切,进入了一间洁白的房间,一个无所谓生死的空间,死亡便不显得太奇怪了。

    她心想,人在死时会感到极度舒服,极度自由,就这么离开而已,就这么对众人说,我过不下去了,你们不明白,我不想再努力了。她觉着死亡蕴含着一种可怕的美,仿佛清晨的冰原或沙漠一般。她似乎可以走进那种地方,将他们——她的孩子、丈夫、基蒂、父母等所有的人统统抛下,留在这破碎的世界里(这世界再也不会变得完整和洁净),让他们互相诉说,或对任何问起的人说:我们以为她没事,以为她的悲伤也不过如此。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抚着自己的肚子。我决不。在这洁净的、悄无声息的房间里,她大声说出了这几个字:“我决不。”她热生活,尽管她对生活的是毫无希望的——至少有时是这样;再说,她若自杀,也就意味着杀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还有正在自己体发育成长的另一个孩子。若她自杀了,他们中又有谁能抚平心灵的创伤?作为一个活着的妻子和母亲,她决不会做出比犯错误、发脾气或比消沉颓废更严重的事;否则,那便是犯罪,便是在家庭的氛围中戳了一个洞,她所苦心经营的一切——有条不紊的日子、映着灯光的窗户和摆好晚餐的餐桌——便会被吸出洞外,化为乌有。

    尽管如此,她仍然感到高兴,因为她明白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明白了)死是可能的。能面对自己所有选择并毫无畏惧地、坦诚地考虑各种选择毕竟是件令人舒心的事。她想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个纯洁的、失去了生活的平衡的女人,这个为生活及艺术过于苛刻的要求所击倒的女人;想到她在衣袋里放了块石头,走进河里了却一生的情景。劳拉不断抚自己的肚子。她心想,了此一生与去旅馆登记住宿一样容易,就这么轻而易举。

    达洛维夫人

    她前来帮理查德准备参加这次聚会,可理查德却没有对她的敲门作出反应。她又用劲敲了敲门,然后怀着紧张的心情迅速用钥匙打开门。

    屋里一片亮堂,克拉丽莎站在门口几乎惊呆了。所有遮板都被拉起,窗户洞开。尽管屋里的气味只是下午的光照进公寓住房时的一般气味,但这普通的下午光在理查德的房间里却如无声的炸弹一般。他那些硬纸盒,他的浴缸(比她以前发现的还要脏),他那面满是灰尘的镜子和那个昂贵的咖啡壶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显露出它们可悲、平凡、渺小的本来面目。很明显,这套住房的主人是个神错乱的人。

    “理查德。”克拉丽莎喊道。

    “达洛维太太。哦,达洛维太太,是你。”

    她冲进另一间房间,只见理查德仍穿着睡衣,正骑在一扇洞开的窗户的窗台上,一条细吊在屋里,另一条她看不见的则悬在五层楼的窗户外面。

    “理查德,”她厉声道,“快下来。”

    “外面真美,”他道,“多美的一天。”

    他骑在窗台上,活像个骨瘦如柴的骑马人,或是加科梅迪雕刻的一尊公园雕像,那样子疯疯癫癫、兴奋异常,既像个高龄老者,又像个无知儿童。他的头发有几处紧贴在脑袋上,因而形成尖溜溜的发角伸入别处头发中。他那条吊在屋里的,光溜的直至大中部,显得青灰青灰,细得只剩下骨头,然而小肚子上的肌肉却结实得惊人,仍顽强地依附在骨头上。

    “你吓死我了,”克拉丽莎道,“我要你下来,别再胡闹了。”

    她朝他走去,与此同时,他将屋那条抬到窗台上。此刻,只有他这只脚的脚跟、一只手及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屁股还搁在那破旧的木头窗台上。在他的睡衣上,红机翼的火箭喷出松果般橘黄的火焰;一个个头戴钢盔的宇航员——健壮而白皙,好像一个二氯萘醌制作的人,他们的脸掩藏在面罩后——正举着戴白手套的手向人们敬礼致意。

    理查德道:“我吃的是泽纳克斯和利他林,这两种同时吃很有效,我感觉好极了。我将所有的百叶窗全部打开,可我还是觉得这房子空气不足,光不够。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爬上这窗台,这我不想瞒你。”

    “亲的,快把放到地板上,求你了。就算为了我,好吗?”

    “那聚会我是去不成了,”他道,“真对不起。”

    “你不一定非去不可;你不想做的事,就别去做。”

    “今天多美,简直太美、太美了。”

    克拉丽莎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她显得异常平静——她感到自己能很好驾驭一个难以应付的局面——然而同时,她又感到自己脱离了自我,脱离了这间房间,似乎正亲眼目睹一件已经发生的事。她感觉它像是一抹记忆。她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一个像是声音,却又不是声音的东西,即与她心跳几乎一模一样的意识说道,我曾发现理查德坐在离地面五层楼高的窗台上。

    克拉丽莎道:“下来吧,求你了。”

    理查德的脸变得铁青,还搐起来,似乎克拉丽莎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他那张空荡荡的椅子完全暴露在日光下——从破烂的隙缝中渗漏出来的填料,外加那条带有退压花圆圈的又黄又薄的垫巾——它本身便是致人死命的疾病的象征,是愚蠢和卑劣的象征。

    “下来吧。”克拉丽莎道。她说得很慢,但很响,似乎是对一个外国人说话。

    理查德点点头,可仍一动不动。他那颗遭命魔侵袭的脑袋在日光的照射下恰似露的地表;他的肉体则如沙漠中的石头,满是折皱、疤痕和汗迹。

    他道:“我不知自己能否面对这一切,这聚会,这仪式,还有聚会及仪式结束后的时间又怎么应付。”

    “你不必参加聚会,也不必出席仪式,你什么都不用做。”

    “可还有许多时间又怎么打发?对吧?过了一小时,还有一小时,你刚过完一小时,天啊,另一小时又来了,我真是烦透了。”

    “可你还是有愉快的时候,这你心里清楚。”

    “并不真是这样。你这么说当然是好心,可我总觉着时间像一朵巨大的花朵的嘴,渐渐向我近。我有这种感觉已有一阵子了。这比喻挺怪的,是吧?可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它总是与植物有关,想想捕蝇草,想想使森林窒息的葛;那是一种繁茂多汁的、绿的行军,至于朝哪行军你很清楚。绿的沉寂。即便现在,我们仍然很难说‘死’这个字,真是奇怪。”

    “它们在这儿吗,理查德?”

    “谁?哦,那些声音?它们总是在这儿。”

    “我是说,你是不是很清楚地听到这些声音?”

    “不,我听到的只是你的声音。听你说话总是一种享受,达洛维太太。我这样称呼你,你不介意吧?”

    “不,我一点也不介意。下来吧,现在就下来。”

    “还记得她吗?你那个变相的自我?她情况怎样?”

    “这就是她。我就是她。我要你进来。请你进来好吗?”

    “这儿真美,我真感到自由自在。你能打个电话给我母亲吗?她很孤独,这你知道。”

    “理查德——”

    “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讲什么故事?”

    “有关你日常生活的事,今天的事。可以是很普通的事。其实讲琐碎小事倒好。讲你能想起来的最平凡的事。”

    “理查德——”

    “随便什么,随便讲什么都行。”

    “嗯,今天早晨我来你这儿之前,为这次聚会买花来着。”

    “是吗?”

    “是的。今天早晨很美。”

    “真的?”

    “真的。真的很美,还很……清新。我买了花回家,又将花插在水里。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进来了。”

    “那样清新的早晨,仿佛是赐给沙滩上的孩子们的。”理查德道。

    “你可以这么说。”

    “也和我们年轻时在一起的早晨一样。”

    “是的,是像那种早晨。”

    “也和你十八岁那年从那所旧宅子走出来时的早晨一样;那会儿我,呃,我刚满十九岁,对吧?十九岁的我上了路易斯,同时也上了你。当时我觉着自己从未见过这么美好的景致——清晨,你从玻璃门里走出来,还穿着短,睡眼惺忪的。你说这怪不怪?”

    “是的,”克拉丽莎道,“是很怪。”

    “可我失败了。”

    “别这么说,你没有失败。”

    “不,我失败了。我不是想寻求同情,并不真是这样。我只是感到可悲。我那时想做的好像很简单——我想创造一种活生生的、足以令人惊奇的东西,使它就像一个人一生中的一个早晨。最普通的早晨。你想想看,我竟要做这种事。真傻。”

    “一点也不傻。”

    “我恐怕不能去参加聚会了。”

    “请你不要再为聚会的事烦心了,求你了。别去想它。把手伸过来。”

    “你对我真好,达洛维太太。”

    “理查德——”

    “我你。这话听起来很老套吧?”

    “不。”

    理查德粲然一笑。他摇了摇头道:“世界上没有谁比你和我在一起更幸福了。”

    他朝窗外挪了挪,轻轻滑离窗台,摔了下去。

    克拉丽莎尖叫道:“不——”

    他的神态是那样镇定,那样安详,她一时觉着眼前这一幕根本没有发生似的。她赶紧奔到窗前,正好看到理查德向下栽去,见他的睡衣在空中飘荡。即便此刻,她仍然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并非不可挽回的灾难。她眼睁睁看着他摔在五层楼下的地面上,看着他蜷缩在那儿,看着他的脑袋撞击地面,听到他落地时发出的声音,然而,就在她探出身子向下看时,她仍然相信,至少是短暂地相信,他还会站起来,也许他会摇摇晃晃,闷气短,但他仍是理查德,仍完好无损,仍能开口说话。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语调如发问一般,声音则远比她预想的轻柔。他脸朝下趴在他跌落的地方,长长的睡衣被掀到头上,露出两条大,白晃晃的贴在暗灰的混凝土地面上。

    她奔出房间,连门也没顾上关。她冲下楼梯,心里想喊人帮忙,可她没有这么做。四周的空气似乎稍稍破碎开来,似乎是由与之相反的、可以触的物质所构成。她冲下楼梯时意识到(后来她会为此而羞愧)自己是个一连冲下几层楼梯的女人,但没有受伤,仍然活着。

    跑至门厅,克拉丽莎一时感到困惑,不知如何才能进入理查德躺着的通风井。一瞬间,她竟感到自己进了地狱一般。这地狱犹如一只陈旧的、泛黄的盒子,没有出口,外面有一株假树遮蔽,屋子的两边则是几扇锈迹斑斑的金属门(其中一扇门上贴了一幅死者感恩的图案,一只缀满玫瑰的骷髅头)。

    暗的楼梯井里有一扇门,此门比其他几扇门要窄一些,门外便是一节断裂的水泥楼梯,通向理查德坠落的地方。在她走下这最后几级楼梯前,她便已知道理查德死了。他的脑袋已被睡衣掩盖,但她能看到那一摊暗红的、几乎变黑了的血,这便是理查德的脑袋所在了。她看到他的躯体一动不动,一条胳膊——手掌向上——伸出一个怪异的角度,两条露的惨白的大即是死亡的极好写照。他仍然穿着她买给他的那双灰毡拖鞋。

    她走下这最后几级楼梯,看见理查德躺在玻璃碎片中。她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只是一只摔碎了的啤酒瓶,在理查德摔下前便已被摔碎在这混凝土地面上。她觉得自己必须立即将理查德从这些玻璃碎片中拖走。

    克拉丽莎在他身边跪下,轻轻地、轻轻地将一只手放到他一动不动的肩膀上,仿佛怕吵醒他一般,然后将他的睡衣从他头部拽下。只见他的脑袋已是血肉模糊,红、紫、白三交织在一起,闪闪发亮。唯一尚能辨认的只有他张开的嘴唇和一只睁着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喊了一声,因惊异和痛苦而尖叫了一声。她将睡衣又盖在了他的头上。

    她仍然跪在他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又将手放到他肩上,但她并未抚它,只是将手放在那儿。她对自己说,她应该去报,可又不愿让理查德孤零零地待在这儿。她想等楼上的人喊她,于是便抬头顺着一层层窗户及晾晒的衣物往上看去,直至楼顶那被一抹蓝白的云彩分成两半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她这才意识到还没人知道这件事,谁也没看见或听到理查德坠楼。

    克拉丽莎没有动弹。她找到了那个老太太的窗台上放着三尊瓷雕像的窗户(窗户太高,从这里看不清那些瓷雕像),这老太太平时几乎不出门,此刻肯定在家。克拉丽莎很想喊老太太一声,似乎这老太太是理查德的家人,应该将此事通知她。克拉丽莎并未立即走开,去做下一步必须做的事,而是在理查德身边至少又待了一两分钟。她的手仍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对这场悲剧感到困窘(亦对自己感到惊讶)。她很纳闷: 为什么自己没哭?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看见那双拖鞋仍穿在理查德的脚上,那愈来愈大的血泊映照着天空。

    他的生命在此结束——在这一小块混凝土上,在这一条条晾衣绳下,在这一块块碎玻璃之中。克拉丽莎的手从理查德的肩膀顺着他瘦弱、弯曲的后背向下抚。她怀着疚的心理弯下身去,似乎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将额头靠在理查德的脊梁上;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脊梁仍是他的脊梁,而他也仍然是理查德·沃辛顿·布朗。她能闻到他睡衣上那股陈旧的气味和他因不洗澡而散发出的刺鼻的酒酸气。她想与他说话,可她说不出来。她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他背上。倘若她能开口说话,她的确想说些什么——究竟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也许她想说,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理查德为何能勇敢地去创作,或更重要的是,为何能勇敢地,且违反常理,以特殊的方式去;她还想告诉他,她自己又是如何回报他的,如何深深地着他,可在三十年前却将他抛弃在一个街角上(不过说真的,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还要坦白自己想过常人生活的愿望(这与大多数人的愿望差不多),并告诉他,她多么希望他能来参加这次聚会,在她的客人面前表明他的信心;她还要请求他的原谅——在他离开人世的这一天,她因为害羞而没有亲吻他的双唇,原谅她曾对自己说,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他的健康。

    伍尔夫太太

    她竭力去读放在自己上的这本书。她和伦纳德将很快离开霍格思府,搬回伦敦去。这事已定下来,弗吉尼亚胜利了。她拼命集中注意力读书。残余的牛肉渣已经擦去,餐桌已抹过,碗碟也已洗好。

    她要去剧院,去音乐厅,去参加聚会。她还要上街闲逛,四处走走看看,汲取生活的素材。

    ……生活;伦敦……

    她要继续写,不停地写。这本书写完后还要再写一本。她要保持身心健康,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完全占有并支配自己的才华,在与同行交往中,享受丰富而具有深刻涵的生活。

    突然,她想起了凡妮莎的吻。

    那个吻很单纯,单纯极了,但它充满了一种与弗吉尼亚对伦敦、对生活之所求极为相似的东西。它充满了一种复杂、贪婪、古老的,而非其他东西。它将成为今日下午最大的奥秘——在某些梦的边缘摇曳闪烁、捉不定的亮光。当我们醒来时,这亮光已在我们的脑海里暗淡下来,而当我们起床时又希冀重新发现这亮光;或许就在今天,这新的一天,可能发生变化——任何变化——的一天。她——弗吉尼亚曾在喜怒无常的耐莉那宽阔的背后吻过她姐姐,那个吻并不那么纯洁,而现在她坐在一间房里,上放了一本书,是个即将搬回伦敦住的女人。

    克拉丽莎·达洛维将会上一个女人,是的;另一个女人,在她年轻的时候。她和这个女人将会互相亲吻,但就亲吻一次,如神话故事里那些奇特而令人心醉的吻一样,而克拉丽莎也将永远记住这个吻,记住这个吻所蕴含的崇高希望。那个孤独的吻所奉献的可谓绝无仅有,她再也无法寻觅到类似的了。

    弗吉尼亚心头激动不已,她从椅子里站起来,将书放到桌上。伦纳德坐在自己那张椅子里道:“你是不是想睡觉了?”

    “不,时间还早,对吧?”

    他皱起眉头看了看手表。“都快十点半了。”他道。

    “我还不想睡觉,我不累。”

    “我想要你十一点睡觉。”他道。

    弗吉尼亚点点头。既然已决定回伦敦,她便要表现得好一些。她离开起居室,穿过门厅,走进黑乎乎的餐厅。长方形的月光与路灯交织在一起,透过窗户照射到餐桌上。这些银白的长方形被摇曳的树枝扫过,恢复原状后,又被树枝扫过。弗吉尼亚站在门口,凝望着这些不断变换的月光图形,如她凝望波拍击堤岸一样。是的,克拉丽莎将会上一个女人,她将亲吻一个女人,但只吻一次;她将丧失一切,孤零零地孑然一身,但她不会死。她将对生活,继续对伦敦一往情深。弗吉尼亚心里想象着另外一个人,是的,这人身体强壮,但意志薄弱;这人有点小才,一点诗才,却被时间的车轮,被战争的政府,被医生扼杀殆尽。从表面上看,这人神错乱,因为这人发现世间万物都显示某种意义,知道树木是有感知力的生灵,麻雀能用希腊语唱歌。是的,就是这么一个人。克拉丽莎——身心健全的克拉丽莎,兴高采烈、普普通通的克拉丽莎——将一如既往,热伦敦,热充满了寻常乐趣的生活,而去死的则是另一个人,一个神错乱的诗人,一个空想家。

    (刘新民译)

    注释:

    伦敦海德公园一水池。

    加科梅迪(1901—1966),瑞士画家、雕刻家。

    一种白硬塑材料。

    【赏析】

    这是一部有关英国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及其代表作《达洛维夫人》的小说。小说分三条主线,分别在对伍尔夫太太、达洛维太太、布朗太太三个人的交叉叙述中完成。三个不同时代的女人演绎着近乎相同的与生活抗争的故事。把这三位处于不同时空的女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最后一部小说《达洛维夫人》。弗吉尼亚受神经衰弱折磨,在伦敦市郊休养。她觉得仆人处处与她作对,而自己又无法处理好主仆关系。她暗恋自己的姐姐,却无法和她在一起。她想离开丈夫寻找自我,却无法逃离丈夫的温情。她感到活着是一种痛苦,唯有死才能得到解脱。因此她在口袋里装满石头,将自己沉于河底。小说以弗吉尼亚的自杀为序曲,穿越时空展开了三位主人公的生活画面。

    劳拉是个敏感而又醉心于阅读的主妇。她有一个她的丈夫和可的孩子,还怀着。她拥有看似幸福的生活,但心却觉得莫名的痛苦。在她丈夫生日那天,她打算做一个蛋糕,但自以为做得不好,感到深深的自责。邻居基蒂的造访更增加了她心的复杂情绪。她觉得基蒂看蛋糕的眼神让自己感到失败,而当基蒂诉说自己患病时,她情不自禁地吻了基蒂。此后,她对庸常的生活、对自己的失败觉得忍无可忍,突然萌发了自杀的念头,但是自杀没有成功。最后出于责任,她选择了回归平凡的生活。

    克拉丽莎,绰号达洛维夫人,是个现代女。她为初恋情人筹办晚会,结果却目睹了他的自杀。与弗吉尼亚和劳拉不同的是,克拉丽莎虽然也感受到了生活的痛苦,她却没有选择死亡,而是一直坚强地面对现实。

    在不同的时间与空间我们看到了三个女主人公寻求自我本真的过程。她们经历着无法摆脱的心理危机,渴望找到宁静的永恒,找回真正的自己。

    弗吉尼亚·伍尔夫是女权主义作家,她在小说中抒发对自由平等的渴望。而在20世纪30年代的英国,古老而宁静的小镇弥漫着“男至上”的传统。她害怕沦为丧失自由意志的乡间妇女。最后在连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都不能的情况下,她痛苦地选择了死亡。她只有在创作中才能找到自我,但是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下,创作也无法进行。她想要一个完整的自我,凭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做的事。“她要去剧院,去音乐厅,去参加聚会。她还要上街闲逛,四处走走看看,汲取生活的素材。”“她要继续写,不停地写。这本书写完后还要再写一本。她要保持身心健康,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这些看似简单合理的要求,对当时的弗吉尼亚来说有点可望而不可即。甚至连搬回伦敦去住的小小要求的获准,也像是打了胜仗一样令她激动不已。对姐姐凡妮莎的吻,其实很单纯,可由于那是在仆人背后的一个小动作而多了一种韵味。那是一个冒险,是反抗循规蹈矩生活的一种尝试,她做了自己想做而不被允许做的事。她热生活,把自己融入了小说《达洛维夫人》之中,她希望达洛维夫人——她的另一个自我能幸福地生活。但在现实世界,这个热生活、追求自我、才华横溢的空想家,只能在连睡觉时间都要配合丈夫意志的苦闷中死去。

    劳拉也是如此,家庭主妇的身份注定她的生活将以丈夫和孩子为中心,看似幸福的家庭生活成了她寻求自由的牢笼。她是一个妻子,是一个母亲,除此之外便什么也不是,甚至不能成为她自己。她唯一能够得到喘息的空间便是赖在床上多看一会书,多一点时间沉溺于小说世界,而这仅有的自由她也不得不放弃,因为她要强迫自己从床上起来,回到好妻子、好母亲的角中去。对她来说,有几个小时的自由时间,成了一种奢望。一次她决定独自外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阅读。做这个决定时,劳拉仍不能忘记自己的角,“她把儿子交给别人照看了。她重新烤了一块蛋糕,将牛排化了冻,又摘好了豆子”,还想着“及时赶回来做晚餐和喂基蒂的小狗”。直到真正进入了那个象征自由的旅馆,她才想到了抛弃一切——丈夫、儿子、父母……得到解脱的方法,那就是死亡。可是劳拉拒绝死亡,她走出房间,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小说在第三个主人公克拉丽莎身上花了很多笔墨,她似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有自己的工作,和喜欢的女友同居,是一个走在时代前列的独立女。事实上,囚禁她的是她自己,她无法忘却多年前与初恋男友理查德的感情。“那一天”她为理查德办了一场晚会。一天之中他们回顾了往昔的美好时光,似乎克拉丽莎这半生都是为理查德而活的,虽然已不再保持恋人关系,但他依然是她生活的意义。她用感情禁锢了自己,直至戏剧的一幕发生: 理查德纵身从窗台跳下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结束了她的情感寄托。从此,她作为“达洛维太太”的命运结束了,她将作为“克拉丽莎”开始新的生活。

    小说通过三个女人展现一个世纪以来,女寻求自我独立意识的过程。细腻的心理描写、奇妙的比喻、流动的意识,读来恍如身临其境,让读者在时空交错中体会她们心的苦闷与挣扎。小说对女问题的思考有着深刻的现实意义。

    (孙颖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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