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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艾特玛托夫《一日长于百年》梗概+原文摘选+读后感[ 文学鉴赏 ]

    文学鉴赏 时间:08-09 热度: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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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内容:

    【作品提要】

    叶吉盖在俄罗斯一个小车站上工作了一辈子。在他快退休的时候,他的妻子带来了老友卡赞加普死亡的噩耗,在持丧事的一天中,他回忆了几十年的风雨历程: 战士阿布塔利普的悲惨遭遇,萨比特让的丑恶行径,侵入草原的柔然人把俘虏变成丧失记忆的“曼库特”的传说,还有美苏两国最高权力机构商定阻止“林海星”访问地球的计划……叶吉盖想把好友埋葬在古老的阿纳贝特墓地,那里是传说中一位英雄母亲的安息之地。但不幸的是,墓地被圈为宇航火箭发射基地。卡赞加普只能被安葬在崖坡上,叶吉盖又将为保卫阿纳贝特墓地而奔走了。

    【作品选录】

    这本书就是我的躯体,

    书里的话就是我的灵魂……

    格里高尔·纳烈卡琪: 《哀歌》,十世纪。

    在干涸的深谷和荒凉的田野里寻找食物是需要很大的耐心的。一只饥肠辘辘的会捕鼠的狐狸,跟踪着小野鼠匆匆跑过时留下的杂乱得难以辨认的足迹,忽而用爪扒开土拨鼠的窝,忽而等待着躲在旧冲沟里的小跳鼠跳出来,好一口咬住它。那狐狸从远远的地方,缓慢地然而不折不挠地向着铁路走来。那条在草原上呈黑、平平展展地伸延开去的路堤,既使它向往,又使它感到恐惧,因为那上面不时地有列车隆隆通过,把附近的大地震得直颤,留下一股强烈刺鼻的煤烟味。

    傍晚的时候,那狐狸伏卧在冲沟底部的电线杆旁歇息。它猫在一丛又高又密的深红的干中,身子蜷成一个草黄。它耐心地等待着天明,神经质地动弹着耳朵,谛听着低地的风吹动干枯的草发出的轻微的飒飒声。电线杆子令人生厌地呜呜响着,但是狐狸并不怕。电线杆响是响,但是它们不会动弹,不会追逐它。

    然而不时通过的列车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响声却次次使它惊吓得直打颤,从而蜷曲得更紧。由于贴身地面的震动,它整个瘦小的身躯都感觉到列车的重量和运行速度所形成的那种可怕的力量,那力量仿佛要把大地压凹。但它仍然尽量克制自己的恐惧心理与对煤烟味的厌恶,继续呆在冲沟里,希冀着夜幕降临时铁道线上会相对地安静些。

    它很少跑到这地方来,只有饿得肚子咕噜噜叫时才会到这里来。

    在列车来往的间歇里,草原上总是一片寂静,那寂静来得很突然,就像山崩之后一样。在那绝对的寂静中,狐狸捕捉着回荡在黄昏中的某种使它产生觉的难以听清的声音。那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那是空气气流发出的刚能听得到的声音,——这声音预示着天气很快要发生变化了。狐狸本能地感觉到这一点,痛苦地偎缩在冲沟里,它想叫唤几声,抒发一下自己对某种普遍灾难即将来临的预感。但是饥饿竟然连它的这种念头都给打消了。

    狐狸只是在它那跑得肿痛的爪垫时有气无力地哀叫了几声。

    那些日子里,晚上已经冷起来了,已是夏末时分,秋天快到了。夜里土壤很快就上冻,到黎明时分,草原如同撒上一层白盐土似的,蒙上一层太一出即化掉的白霜。

    对于草原的兽类来说,那个贫困、寡欢的时期来到了。那些夏天里在这地方出现的为数不多的鸟类不见了——有的飞向了温暖的南方,有的钻进窝中,有的跑到沙漠地带准备冬眠去了。现在每一只母狐狸都孤零零地走遍草原为自己寻觅食物,它们现在孤孤单单,仿佛狐狸崽子已经断绝了似的。当年生的狐狸已经长大,自己四处奔跑了,而现在离发情期还早,只有到了冬天狐狸才从四面八方往一块儿聚集。那时候公狐狸为了争配偶,用尽平生力气厮打……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狐狸走出冲沟。它终于等到时候了,它听了听没有动静,于是就跑上路堤,沿着铁路忽而这里,忽而那方地跑动着。它是在寻找旅客们从车窗扔出来的吃剩的东西。它得在路基坡面上跑动好长时间,一个一个地嗅那些有气味的,哪怕是不好嗅的东西,才能嗅到一点点可吃的玩意儿。列车运行的整个路途上到处都扔有废纸、报纸、碎瓶子、烟蒂、撬开的罐头盒子,以及其他垃圾。没有摔碎的玻璃瓶瓶口中冒出的气味特别难闻,令它发醉。在头晕过两次之后,狐狸就想法回避酒味了。一碰到酒味它就打个喷嚏,赶紧走开。

    但是它等了好久,克服了自己的恐惧心理,孜孜以求的东西,却像故意跟它作对似的,没有碰到。不过狐狸仍抱着也许能找到点什么充饥的东西的希望,于是仍不知疲倦地顺着铁路路堤跑来跑去。

    它跑着跑着忽然停了下来,一只前还没落地,就惊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好像遇到什么措手不及的情况似的。它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铁轨中间,在灰蒙蒙的月光下,简直就像个幽灵。那使它感到惊吓的遥远的轰鸣声还没有消失。不过暂时那声音还很遥远。狐狸夹着尾巴,犹豫不决地换了换,打算从铁道上跑开。但迟疑了一下之后,它没有跑开,反而急急忙忙地在路堤坡面上搜寻起来,仍然希望走运气碰上点吃的。它嗅了嗅——呵,这回可找到啦!然而这时一阵吓人的轰隆声由远方滚滚而来,越来越响。那是上百个滚动着的车轮和钢铁碰击汇合在一起的声响。狐狸刚迟疑了一刹那工夫,说时迟,那时快,拐弯处射过来两个火车头一前一后的灯光,强力的探照灯把前面的整个地段照得耀眼通明,一下子把草原抹上了白,无情地暴露出它那死气沉沉的地面。列车所向披地在铁轨上驶了过来。列车过处带起一阵风,留下一股刺鼻的烟尘味。

    那狐狸慌忙地向一旁跑开,不时地回头瞅一眼,最后吓得胆战心惊,一软,紧紧伏在地上。那带着会跑动的灯光的怪物轰隆隆,卡拉卡拉地响了半天才驶了过去。狐狸站起身,又撒跑了起来……

    它喘过气来之后,又回到铁路边寻找食物。然而铁路线上又亮起了灯光,一对火车头拖着长长的一列满载的车厢轰响着驶过……

    于是狐狸绕道在草原上跑了起来,决定在没有火车通过的地方跑到铁道上去……

    在这个地方,列车不断地从东向西和从西向东地行驶……

    在这个地方,铁路两侧是辽阔无垠的荒原——萨雷-奥捷卡,黄土草原的腹地。

    在这个地方,任何距离都以铁路为基准来计算,就像计算经度以格林威治子午线为起点一样……

    列车驶过这里,从东向西,或从西向东……

    半夜时分,有个人长时间地、顽强地朝着他的扳道房走来。那个人先是径直踏着枕木走,后来,由于迎面过来一列火车,他便从路堤上滑了下去,他像在暴风雪中艰难行进一样,双手蒙面,挡着快速货车掀起的风尘(那列货车是无阻通行的特别列车。它将开进一条专用线,通往萨雷-奥捷卡1号禁区,直接开到宇宙飞行器发射场,简单点儿说吧,那是一列军用车,整列火车都蒙上了防雨布,车上有卫兵防守)。

    叶吉盖一下子就猜到,这是妻子急急忙忙地来找他,她这样急着来找他,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事情确是如此。但是他正在值勤,在列车通过之前,不能去跟她说话。只是在尾车通过,他跟站在尾车平台上的列车员互相打了信号,表示一切正常之后,被隆隆响声震得发聋的叶吉盖才转过身来问妻子说:

    “你来干什么?”

    她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叶吉盖没有听清楚她说的什么,但是懂了——他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这里有风,进来吧。”他把她领进了扳道房。

    但是在他要从她口中听到他自己已有预测的事情之前,不知怎的他完全被另一个情况所震惊。尽管在这之前他就发现她老了,然而这一次,她由于走得快而气喘吁吁,艰难地从部发出嘶哑的声音,同时瘦骨嶙峋的双肩很不自然地往上一耸一耸地动弹,他竟然为她感到难过了。小小的、粉刷得雪白的铁路岗房里,强烈的电灯灯光十分显眼地照出乌库芭拉由于得蓝病而发黑的脸颊上一道道不可泯灭的皱纹(然而她从前的肤可是像小麦一样黄的,两只黑眼睛炯炯发光),还有那塌陷的嘴,再一次提醒他,即便是一个好时光已经逝去的女人,也不应该没有牙(早就该带她去站上镶金属牙了,现在不管老少,都镶那种牙),除此而外,那从头巾下露出来的一绺绺白发,使他看了针扎般的心痛。“哎呀,你可真老了,”他心中暗暗地说,他可怜她,感到有点疚。一股强烈的默默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为多年的同生活感谢她,特别是为她在深夜里沿着铁路线老远地跑来找他而感谢她,她不辞劳苦地跑来找他是出于一种尊重和责任感,因为她知道这对于叶吉盖来说多么重要,所以她跑来告诉他可怜的老人卡赞加普已经死去的噩耗。这个孤老头子死在空荡荡的泥板房里,她知道,世上只有叶吉盖一个人关心这个被所有的亲人抛弃的老头子的死活,尽管他们不是兄弟,也不是亲家。

    “坐下,喘口气。”当走进扳道房时叶吉盖对她说。

    “你也坐下吧。”她对丈夫说。

    他们俩都坐下了。

    “出了什么事?”

    “卡赞加普死了。”

    “什么时候?”

    “方才我去看他,想看看他怎么样,也许需要什么东西。我进了屋子,灯还亮着,他躺在原地方,只是胡子不知怎的往上翘着。我往跟前走。卡查克,我说,卡查克,要不要给你点热茶喝?可是他已经……”她的声音中断了,眼泪涌上了变红了的薄眼皮。乌库芭拉啜泣了一下,小声地哭了起来。“最后就是这个样子。多么好的一个人!然而死了——死的时候都没有个人给他合上眼睛。”她难过地哭着,“谁能想到会这样!人就这样死了……”她本来想说——“像条狗死在路上一样”,然而她没做声,觉得用不着再进一步说了,不说也已经够清楚的了。

    听着妻子的叙述,布兰的叶吉盖(自从打仗回来后他就在鲍兰雷-布兰会让站工作,因此周围的人们这样称呼他)闷闷不乐地坐在临时搭起来的长凳上,两只沉重得像湿木头一样的手放在膝盖上。那顶相当油污的破旧的铁路员工制帽的硬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在想什么呢?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妻子低声说。

    叶吉盖抬起了头,带着痛苦的冷笑看了妻子一眼。

    “你说怎么办?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还能做什么!我们得安葬他,”好像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从座位上欠起身来。“你这么的,乌库芭拉,赶快回去。现在你听我说。”

    “你说吧,我听着。”

    “去把奥斯潘叫醒。别看他是会让站站长,这没关系,在死亡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告诉他,就说卡赞加普死了。这个人在此地干了四十年。当卡赞加普开始在这里工作的时候,很可能奥斯潘那时还没出世呢。当时这是个你花钱连狗都招不来的鬼地方。他这一辈子在这里放过去多少辆火车呀——恐怕他脑袋上的头发都不够数……让他考虑吧。就这样说,还有,你听我说……”

    “说吧。”

    “把大伙一个一个地都叫醒。敲他们的窗户。我们这里有多少人——一八家,用指头一数就数过来了……把人们都叫起来。死了这样一个人,今天谁也不应该睡觉。把大家都叫起来。”

    “若是他们骂人呢?”

    “我们的任务是把这事通知到每个人,他们要骂就让他们骂去吧。你就说,是我要你叫醒他们的。他们应该有良心。等一等!”

    “还有什么?”

    “先跑去告诉值班的,今天是沙依麦尔登当调度。把卡赞加普死亡的消息告诉他,让他想想怎么办好。也许这次他能找个人替换我。如果有为难的情况,让他通知我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那就这样告诉他吧。”

    “我去告诉,我去告诉,”乌库芭拉回答说。忽然她想起了一件最主要的,险些被她遗忘的事情:“他的子女呢!你瞧,差点儿忘了!应该首先通知他们呀,是不是?父亲去世了……”

    叶吉盖听到这几句话厌恶地皱起了眉头,显得更严厉了。他没有吭声。

    “不管怎么样,子女总归是子女,”乌库芭拉接着用辩白的语气说,她知道叶吉盖不喜欢听这些话。

    “这我知道,”他挥了一下手,“难道我什么也不懂吗?这倒也是,怎么能不通知他们呢,当然啦,若是任我的子,我是不想让他们上跟前来的!”

    “叶吉盖,这不是咱家的事。让他们来,安葬他们的父亲吧。不然会惹出无尽无休的是非,一辈子也抖落不清……”

    “我并不阻挡他们来呀,让他们来吧。”

    “儿子能从城里赶来吗?”

    “他若是想来,就能赶来。前天我上站时还给他拍了封电报,告诉他,他父亲要死了。还要再说什么呢!他认为自己很聪明,那他就该懂得应当怎么办……”

    “若是这样就更好了,”妻子含糊其词地同意丈夫的结论,她又忧心忡忡地说:“若是能带妻子来就好了,这是安葬老公爹,可不是别的什么人……”

    “这叫他们自己去决定吧。用不着我们提示。都老大不小了。”

    “那当然啦,”乌库芭拉表示同意,但语气可不肯定。

    他们俩不吱声了。

    “你回去吧,别呆在这儿了,”叶吉盖提醒说。

    但妻子还有话要说:

    “她的女儿——可怜的艾扎达,跟她酒鬼丈夫和孩子们住在站上,她也应该赶来参加葬礼呀。”

    叶吉盖不由得拍了一下妻子的肩膀,微笑着说:

    “瞧,你现在替每个人起心来了……这儿离艾扎达住的地方不远,早上找个人到站上去告诉她一声就是了。她当然会来的。你要明白一点,不管艾扎达还是萨比特让,都不能对他们有什么指靠,尤其是那个萨比特让。你看着吧,他们来了倒不会躲起来,但却会像外姓客人一样袖手旁观,到时候还得我们动手来安葬……去吧,照我说的去办吧。”

    妻子走了,但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又走了。但这时叶吉盖却把她喊住了:

    “头一件事别忘了去找值班调度沙依麦尔登,让他派个人来替我,我以后再补班。死者躺在空荡的房子里,旁边没个人怎么行……你就这么告诉他……”

    老伴儿点点头就走了。这时候,区段调度盘上信号指示器的红灯亮了,发出了信号声——有一列火车向着鲍兰雷-布兰会让站驶来。按照值班员的指示,应该把这列火车引进备用线,好给对面开来的火车让路,那列火车正停在会让站那一头的道岔旁。这是一次例行调车。当两列火车各自进入自己的轨道的当儿,叶吉盖不时地空回头去看看顺铁道边往回走的乌库芭拉,仿佛他有什么事忘记告诉她了似的。当然啰,是有话要告诉她,送葬前要办的事多着哪,一下子哪能都想起来,但是他回头瞧老伴儿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方才悲哀地注意到,他的老伴儿近来老多了,背都驼了,这一点在暗淡的灯光中看得特别明显。

    “这么说,老了,”他想,“是呀,我们是老头儿和老太婆了!”虽然他身体还结实,没病没灾,但是他的年纪可是一大把了——都六十一了。“你看,再过二三年就可以申请退休啦,”叶吉盖自我解嘲地自言自语。但他知道,他不会很快就能离职退休的,因为要想在这地方找个代替他的人可不那么容易。他的本职是养路工,但当有人生病或者休假时,他还要当扳道员。难道有谁会眼馋这笔补加工资而来这个鬼地方工作吗?未必。你不妨在现在的年轻人中找这号人试试。

    为了在萨雷-奥捷卡的会让站活下去,就必须有股神,否则就要死在这里。草原太大了,而人却很渺小。草原是无情无义的,她可不管你好还是坏,但是人对于世上的情况都不是无动于衷的,他在这里遭罪,受折磨,似乎在别的地方他会生活得更好,而在这个鬼地方……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辽阔无垠的铁石心肠的草原面前丧失自己的气质,神上瓦解,就像沙依麦尔登的三轮摩托车上的蓄电池一样。沙依麦尔登心保护它,自己舍不得用,也不让别人用。摩托车就这样白白地放着,而到真要用的时候,却打不着火,电能全白白消耗掉了。人在萨雷-奥捷卡各个会让站也是如此: 他们不安心工作,在草原里扎不下根,不能惯于这里的环境——他们难以在这里呆下去。有的人光是从掠过的车窗向外望一眼就会抱头惊呼: 天哪,人们怎么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呀?!周围只有草原和骆驼!然而人们却在这里生活下去,时间长短要看人有多大的耐力。住上三年,顶多四年就到头了——辞掉工作,算完账就跑,离这儿得远远的……

    只有两个人在鲍兰雷-布兰扎下根来,在这里住了一辈子,那就是卡赞加普和他,叶吉盖。而这中间又有多少人来了又走了呵!关于自己,很难论短长,反正是住了下来,没有跑掉。而卡赞加普在这里干了四十四年并不是因为他比别人差。真要拿十个人来换一个卡赞加普,那叶吉盖也不会答应的。可是他——卡赞加普死了,不在人世了……

    两辆火车错过去了,——一列往东,一列向西。鲍兰雷-布兰的错车线暂时又空了起来。周围的一切又都暴露在眼前: 漆黑的天空中星星显得更亮,更清晰了,风更加放纵不羁地刮过铁路的堤坡,刮过不时微微作响的铁轨之间的枕木。

    叶吉盖没有回扳道房去。他偎在一根电线杆上沉思起来。前边远远的地方,在铁道的那一边,依稀可见放牧在野地里的骆驼的身影。它们在月光下呆呆地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挨着黑夜。在那些骆驼中叶吉盖看出了他自己那头双峰的、大脑袋的骆驼,那也许是大草原中最有劲儿的,跑得最快的骆驼,像他的主人一样,名字之前也带个“布兰的”限定语,人称布兰的卡拉纳尔。叶吉盖以有卡拉纳尔而自豪,因为它是一头力大非凡的牲口,尽管由于叶吉盖在它小的时候没有Yan过它,它成了一头老牤子,因而不好驾驭。

    在明天要干的各种事情中,叶吉盖想到他明天应该早一点把卡拉纳尔赶回家中,给它加上鞍鞯,得骑着它去送葬呢。他还想到了其他一些要干的事……

    而在这个会让站里,人们还都在安静地沉睡着。在铁路的一侧是会让站的站房,站房附近有几栋覆着两面坡石绵瓦房盖的组装式住房,一六栋,是铁路局建造的,此外还有叶吉盖自己盖的房子,已故卡赞加普的土板房,还有各式各样的室外炉灶,附属建筑物,圈牲口和别的用途的用芦苇板围起来的院墙。中央还有一座万能给水塔,水机用风力开动,也可以使用电力,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用人力,是近几年才在这里建造的——这就是整个的鲍兰雷-布兰村。

    它建立在一条大铁路线上,建立在萨雷-奥捷卡大草原里,是联接像血管一样支岔蔓延的车站、枢纽、城镇系统的一个小小的环节……它的四周是一马平川的大草原,地势空旷,无遮无挡,八面来风,特别是在冬天,当萨雷-奥捷卡的暴风雪肆虐的时候,这里的房子被雪埋到窗台那么深,而铁路则被密实的雪丘盖住……因此这个草原上的会让站才叫做鲍兰雷-布兰。这个站名是双重的: 鲍兰雷——是哈萨克名,布兰——是俄罗斯名。

    叶吉盖回想起,在铁路区间出现各式各样的除雪机(有的用气流冲雪,有的用摆动的小儿往两边推雪,等等)之前,他跟卡赞加普简直是跟线路上的积雪作殊死一般的斗争。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好像是不久之前的事。51年、52年——那两年的冬天冷极了,雪大得很。就像在战场上豁出命去冲锋,去往坦克底下放手榴弹似的,在这儿跟雪也是豁出命来作斗争的。没有人来杀害你,而你自己却像是在自杀。他俩用手工铲掉了多少堆大雪呀,用拖车拉走了多少车雪呀,他俩甚至用麻袋往上背过雪,这是在七公里处,那地方地势低洼,积雪尤其厚。每一次他们都觉得这是跟暴风雪进行最后一次决斗,为了这个可以不假思索地把自己的生命交给阎王爷,只要能不听见火车头在草原上呜呜地催促开路的叫声。

    (张会森、宗玉才、王育伦译)

    注释:

    卡赞加普的称。

    布兰(Буранный)——俄语词,本意为“暴风雪的”。

    【赏析】

    《一日长于百年》是艾特玛托夫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这部“交响乐式”的小说采用传说、现实、科幻三个层面交融并行的复式结构,笔触细腻,情感深沉,充满了强烈的悲剧意识。小说表现作者对人类命运的哲理思考,获得了1983年度的苏联国家奖金。

    选文是小说的开始部分,时间——深秋,“对于草原的兽类来说,那个贫困、寡欢的时期来到了”,地点——“辽阔无垠的荒原——萨雷·奥捷卡,黄土草原的腹地”以及主要人物——“布兰的叶吉盖(自从打仗回来后他就在鲍兰雷-布兰会让站工作,因此周围的人们这样称呼他)”。小说虽然只是描写叶吉盖从得知老友卡赞加普去世开始到为他安葬为止这一昼夜间发生的事情,但通过描写叶吉盖的回忆拓展了时空容量,蕴含了“长于百年”的人类社会发展的真理。

    “世上只有叶吉盖一个人关心这个被所有的亲人抛弃的老头子的死活,尽管他们不是兄弟,也不是亲家。”在送葬过程中,叶吉盖骑在驼背上,面对茫茫大草原,细致深沉地回顾了战后30年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在他生活的每个关键时刻死者卡赞加普对他的关怀和支持;他思考着人们的坎坷命运和国家走过的曲折历史道路;他想起了与大草原息息相关的歌手赖马雷的情传说;还想起了有关阿纳贝特圣地和曼库特的神话故事。其间穿插着火箭发射的轰鸣声这一现实情景,引出了苏美争霸、拒绝外星人进入地球的科幻线索。这样,在主人公的主观世界中出现了多层次的时间: 过去的和现在的、传说的层次以及未来的层次。至于空间,自然也无限地扩大了,甚至突破了地球范围。

    就牢记历史、关注人的主题而言,艾特玛托夫深感人一旦丧失记忆就会发生自我毁灭的巨大灾难。他运用了曼库特的传说作为小说的中心和阐释主题的基础。为什么要重提曼库特呢?因为出现了还没有引起人们足够惕的现代曼库特。小说的现实层面中我们看到了死者卡赞加普儿子萨比特让那样的现代曼库特形象。父亲竭尽全力供养他读书,当父亲去世,叶吉盖认为萨比特让自以为很聪明,“那他就该懂得应当怎么办”,但他拥有了才学却丧失了人,不愿送父亲遗体到圣地去安葬,更不在乎阿纳贝特草原的存亡。相传曼库特是被柔然人施以一种叫“戴希利”的酷刑而失忆的奴隶,只会听从主人摆布。柔然人长期占据了萨雷-奥捷卡,又不断地开战以扩大疆土、捕获奴隶。乃曼阿纳从骆驼商人那里听说自己的儿子变成了曼库特。为了找到儿子,她骑着心的骆驼只身闯入敌人的领地,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儿子。她每天都冒着被敌人发现的危险向儿子讲述他的身世,告诉他叫什么、他是谁。阿纳的行踪最终被敌人发现,他们借她的儿子之手射死了她。母亲的白头巾变成“杜年拜鸟”,它不断叫着杜年拜,以此提醒曼库特是杜年拜的儿子。此后埋葬乃曼阿纳的地方就成为神圣的阿纳贝特——母亲安息之墓。艾特玛托夫通过这个民间故事指责现代人即是数典忘祖、失去人、冥顽自私的现代曼库特,并以强烈的忧患意识揭示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激起人类对自身命运的关注。

    在科幻线索中,具有高度文明的林海星人的社会本应是地球人类寻觅的理想境界,但是曼库特的悲剧却再次上演。阿纳贝特基地被当作了导弹发射场:“那列货车是无阻通行的特别列车。它将开进一条专用线,通往萨雷-奥捷卡1号禁区,直接开到宇宙飞行器发射场。”叶吉盖等人的送葬队伍被阻隔在铁丝网之外。通向墓地的路,也就是通向过去、通向历史的路,被某些现代的曼库特无情地截断了。苏美双方正在紧张地准备按照“箍”宇宙计划发射火箭,以阻止比人类更文明的林海人来到地球。这个“箍”行动就是要箍住地球人的头脑,不许人们接受林海人没有军队、没有战争的观念。斩断历史的人同样不敢面对未来,他们切断了通向林海星的路,也就是切断了通向未来的路。当火箭发射的光和轰鸣震动大地与生物时,杜年拜鸟又向人们喊叫起来:“你是谁的子孙?你叫什么名字,记起你的名字吧!你的父亲是杜年拜,杜年拜……”

    传说、现实以及科幻三个叙述层面互相依赖、相互交织。现实层面是作品的重心,而传说与幻想层面则是现实的虚写与影射。因为不管是对过去的回溯,还是对地球宇宙的描写,都是为了在多维度、多角度的联系中,更深刻地表达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思考。这种多层次的结构虽然繁复,但整体感和现实极强。传说、现实以及科幻三个叙述层面互相依赖、融汇贯通,用来揭示作者寄寓其间的多重主题,包含了同的创作动机。

    小说的艺术特在于运用了打破时空限制的复式结构。小说在现实、传说和科幻三个层面的复式结构上展开情节。现实的层面主要描述了叶吉盖、卡赞加普、阿布塔利普等人物的命运。情节主线是卡赞加普去世后,叶吉盖为其送葬及其回忆。

    传说的层面主要写了两个古老的传说,一是关于曼库特的传说,一是关于民间歌手赖马雷的情悲剧。传说少女白洁梅被赖马雷的歌声深深吸引而陷入了河,赖马雷也被美丽的少女的热情所打动,于是他的生命重新恢复了勃勃生机,但却因此受到兄弟、族人的指责和摧残。邪恶势力和冥顽不化的旧观念成为破坏人类神家园的恶魔。作者藉此呼吁人们牢记历史,不要再让这种泯灭人的悲剧重现。

    另外,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作者有意将“墓地”作为现实、传说以及科幻这三个叙述层面的交叉点。作为送葬目的地、母亲安息之墓以及火箭发射场,“墓地”都是叙事情节的地点要素。它不仅是作品外部结构的枢纽,而且也是作者主题思想的在媒介。

    小说语言优美,刻画人物心细腻入微,情感深沉。叙述视角出现了类似狐狸等小动物的动物陌生化视角,还灵活运用了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和第一人称经验视角这两种视角互相转换的叙述方式。小说从宏观角度表现了人与自然、历史、宇宙的关系,诫我们忘记历史就必将失去自我、失去未来,呼吁人类一定要牢记历史。这部长篇小说由多结构、多主题、多视角交织而成,它恰如气势恢宏的交响乐,让人欣赏美的同时又不禁陷入深思。

    (宋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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