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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程文译吕绍宗
【原文作者】:钦·艾特玛托夫
【原文作者简介】: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1928-),苏联吉尔吉斯作家。生于农牧民家庭。幼年在家乡塔拉斯山区度过。卫国战争期间被迫中断学业,曾担任村苏维埃秘书、税收员等。1952年开始发表作品。1953年毕业于农学院。1956年进莫斯科高尔基文学院深造,毕业后从事文学工作。1958年发表中篇小说《查密利雅》,因此闻名。
他的创作善于吸取民间文学的传统,把神话故事、民间传说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并以自然景物的描绘来烘托人物十内十心世界的变化,使作品具有比较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艾特十马托夫现为苏联作协书十记,苏联作协戏剧、电十影和电视委十员会主十席,曾获苏联“社会主义劳动英雄”称号。
【原文】:
老人乔尔东回家来神十色十有些不对。不知是为什么事心慌意乱,惊恐不安;还是相反,为什么事泪丧和忧伤——总之,妻子立刻就猜到了:他准保出了什么事。而当她探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她简直惊讶得不知所措。他竟然想出这种怪主意,让头脑清醒的人看来简直就是怪诞、荒唐,不管你怎么说,反正这决不是个有健全判断能力的人应有的举动。
老人有个儿子,二十几年前在前线牺牲了。他死的时候年纪很轻,除了乔尔东本人,别人十大概谁都不会记得他了。老两口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这连乔尔东本人也从来不曾谈起过他。可现在老人忽然决定要到战前儿子教过书的地方去找他。
“我总觉得他还活着,他现在仿佛还在那里。那地方总让我惦记着,我很想见到他,”他说。
妻子吃惊地看着他,起初,她还想讥笑他,“你这是怎么啦?该不是老糊涂了吧?”但她及时克制住了。就他讲这番话的神态,就他两眼那朴实而又平静的神十色十,就他那种自信、实在的声调,她明白他说这番话是十分认真的,当然,头脑也是很清醒的。这会儿她想,不管他这些愿望多么荒唐,你要是象对待孩子一样去阻止他,不让这位生着一张饱经风霜的、棕褐十色十的面孔,蓄着一把白胡子,一双疲惫的、象两条干鱼一样的大手平摆在两膝上的老人去,那将是一种罪过。她对他产生了怜悯之情,但总还是觉得他这种胡思乱想是荒唐的。
“既然这样,你早为什么不去呢?”她小心翼翼地探问道。
“我也不知道,”乔尔东叹了一口气答道。“可现在惦记起来了。趁我还活着,应该去一趟,心里总在这样悄悄提醒着我。明天天一亮我就动身。”
“你看着办,这是你的事。”
她原想,老头子还会改变主意的。其实,他干吗非得去那里不可?现在到那个遥远的,陌生的村子里去,他能找得到什么?看得见什么呢?可是,她的期望落空了。乔尔东根本没打算改变主意。
山脚下的这个村子里家家户户早已入睡了,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只有乔尔东家不时地亮起灯光。老人简直坐卧不安,一十夜起来好几次,披上衣服来到院里,每次都要到马厩去给马续上半捆干草。而且续的还不是平常的干草,而是头茬割来的那些秸叶饱满的上等的苜蓿。这都是他早在夏天就摊在棚顶上晒干,仔细捆好贮存起来的。要是在别的时候,他哪会这么大方,不到封冻季节他是决不让动用干草的。牛也好,马也好,都得赶到村后去,让它们在空荡荡的菜园里,在已经割过的草地上,在秋天的野菜地和收割完的庄稼地里找吃的。可现在他什么也不吝惜了,他甚至还装了满满一马褡子燕麦,准备带着路上喂马。
他就这样折腾了一宿,闹得他老婆也没睡好。为了不妨碍老头子忙活自己的事,她就假装睡着了。每当老头子从屋里出去,她就不禁深深叹一口气。想劝阻他是没有用的。她现在本可以对他说,“你再好生想想,你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难道你真的成了小孩子?人家会笑话你的!”但她一声没吭。她怕老头子说她:“你要是他的亲十妈十,你就不会这样阻拦我。”她不愿听到这样的话。是的,她没有见过他儿子,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乔尔东的老伴儿十几年前死了,她是他的填房。她本来就觉得很不自在,譬如说,老头子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她们都住在城里婆婆家,不知为什么从来也不回十娘十家,要不是乔尔东进城偶尔还去看看她们,——当然,也难得去上一次——那他们之间就没有任何来往了。这使她在丈夫面前常感到蒙受了不应有的委屈。乔尔东很少提到这两个女儿,她也尽量不去打听。作为继母,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回避一些为好——这样清静些。大概也就是出于这种原因,她对老头子这种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才采取了顺从和克制的态度。后来一琢磨也就想通了:“这可能是一个人的心病。与其这样,还是让他真的去一趟好,了却了心愿,心情也就会平静下来,十内十心的苦楚兴许会减轻一些……”
天刚蒙蒙亮,乔尔东就起来了。他去备好马,然后回来穿上自己那件新绗的棉袄,从墙上摘下马鞭,在昏暗中俯身向躺在床上的妻子悄声说:
“纳西普钦,我走了,你别担心,我明天晚上就回来。你听见了吗?你怎么不说话呀?嗯?你要知道,他是我的儿子。虽说我什么都明白,但我总是惦记着到那里去看看。我心里憋得难受,你要理解我……”
妻子默默地从床上欠起身来,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老头儿戴的是什么帽子,就数落起他来:
“你也该看看自己的帽子,满是补丁。你这不是去打柴禾,是去串门子。”说着就十摸十索着打开床头上的箱子,找到丈夫藏在里边的那顶羊羔皮帽子递给他,“给,戴上。戴顶十破帽子,有多寒碜。”
乔尔东换上帽子,就向门口走去。
“等等,”她叫住他。“把窗台上那包吃的带上,装在马褡子里。晚上在路上会饿的。”
乔尔东本想说声“谢谢”,但没说出口,对老婆说“谢谢”,他觉得不十习十惯。
村子还在沉睡着。乔尔东怕惊动了村里的狗,便骑马绕道走了村后的一条街,出了寨墙,才拐向一条通往山里的小路。
昨天,乔尔东就是用这匹枣红马,套了一驾干裂了的破旧双轮马车,拉了一车柴禾,沿着这条路回家的。需要储备点过冬的烧柴。
他在“小山坳”的山口处打了些枯叶杂草装在车上,自己坐在前辕上,两脚紧紧蹬着车杆,慢悠悠地赶着大车,还不时地在车上打个盹儿。车轮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发出熟悉的辘辘声,车身吱轧作响。天气又宁静,又暖和。
每到入秋时节总有这么一段时间,天气变得一天比一天凉爽。在此之前,天气仿佛为了表示跟炎夏告别,一连几天显得分外晴朗,清爽。这时,从小山岗上放眼望去,四周的景十色十一览无余:平川地里的村落一片郁郁葱葱,到处是透着十陽十光的花园和一幢幢白十色十墙壁的房屋,烟草种植场上烟叶已经干枯发黄,一台台拖拉机正在秋耕,银光闪跃的飞机腾空而起,远方地平线上,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片灰蓝十色十的雾霭。在这一片广阔天地的上空,一十群十黑十色十的鸟儿正在轻捷地、不声不响地象波十浪十一样翻飞。
乔尔东认识:这是燕子。一清早,当他经过村后的时候,就常看到燕子成十群十地落在电线上。它们排成长长的一溜,面对面,不声不响地停憩在电线上,看上去,全都是一十色十乳十色十的十胸十脯,一十色十花纹的小脑袋,一十色十的象漂亮的佩剑一样反剪在背后的尾巴。它们安然栖息在那里,偶尔相互悄悄地呢喃几声。它们仿佛是在等候十共十同约定的时刻,准备同时起飞出发。在这大十群十燕子中间,仿佛有着某种庄严的,以其严格十精十神和完美无瑕吸引着人们的东西。“这可不是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乔尔东看着燕子不无自豪地想到。
可是他眼看着这些燕子就要飞走了。它们在空中盘旋着,跟它们曾经度过了整个夏天的地方告别——结成黑压压的一大十群十,在空中默默地、疾速地穿飞着,乌亮的羽十毛十在十陽十光下不时变化着颜十色十。
乔尔东久久地注视着翻飞的燕十群十,它们在秋天空旷的花园上空最后又飞绕了一大圈,喧闹了一阵,打乱了一下阵容,随后又重新集结起来,迅速地向大草原的方向飞去。燕十群十在空中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隐没在蓝十色十的苍穹之中,就象消失在辽阔空间远处的一首歌的余音一样,向无人知晓的远方飞去了。早晨还可以见到它们,还可以欣赏它们,还能听到它们的软语呢喃。于是,一种莫名的、甜蜜的思念之情象一股醉人的波潮涌上了心头,泪水模糊了老人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依然在仰望着长空,不知所以地叹息着,仿佛永远失去了某种最亲切的东西。要是还年轻,要是还能唱支送别的歌儿,那该多好啊!
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乔尔东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有人骑着一匹轻捷的骏马顺着山坡上来了,乔尔东没有立刻认出他来。这人原来就是邻村的一个老汉——萨帕拉雷。他们彼此不大熟,只是在婚丧酒宴或欢庆节日的活动中见过面,打过招呼,而连这点交情也早已淡忘了。看样子,萨帕拉雷是要上哪儿去作客。他身穿一件新绒布上衣,脚蹬一双尖头新靴子,头上戴着一顶十毛十茸茸的狐皮帽子,手里拿着红花椒木把的马鞭子。
“老铁匠,你在这里想什么呀?”萨帕拉雷勒住马,大声地、彬彬有理地搭讪道。
不错,乔尔东以前是当过铁匠。
“燕子要飞走了,”乔尔东很难为情地说了一句。
“什么?燕子,燕子在哪儿?”
“已经飞走了。”
“飞走就飞走呗。你在运柴禾?”
“是啊,准备点过冬的烧柴。你这是要去哪儿?”
萨帕拉雷红十润的、显得很年轻的、蓄着黑胡子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微笑。
“看儿子去。我儿子在山下阿克萨依国营农场里当场长。”说着,举起马鞭向那个方向指了指。
“听说过阿克萨依,听说过,”乔尔东点点头。
“我现在就是到那里去。儿子捎信来说:‘让父亲来住上三两天’。别看他们在那里当官儿,少了我们老头子还不行。孙子要结婚了。我得去帮助筹划一下婚礼,照十习十惯,客人一定少不了,我还想为他们组织一次赛十马。”
萨帕拉雷滔十滔十不十绝地讲起儿子的国营农场的事来,说今年羊十毛十大幅度增产,牧民得了很多奖金,大家对自己的场长很满意,据说,好象要给他儿子申请奖励呢。
这一切都好,但乔尔东现在想的却是另外的事:他突然感到一种忧伤:这种忧伤长年被压抑在心灵深处,终生不许它流露,但它却情不自禁地活生生地存在着。当他看到燕子飞去的时候,这种忧伤就带着极度的苦楚从心底迸发了出来。此刻,它就象一十团十烈火,重新在他十胸十中熊熊燃十烧起来。这是对儿子的思念,是对早已离开人世的儿子的思念。因为他儿子也在阿克萨依附近工作过,也曾请父亲到他那里去住一段。乔尔东并没想到他要说什么,但却象说梦话似的,下意识地打断了萨帕拉雷的话:
“我的儿子也请我去来着。”
“你儿子也在那里吗?”
“是的,”乔尔东吓得身上一阵发冷,低声说。
“可我还不知道呢,”萨帕拉雷老实巴交地耸了耸肩膀。“噢,这很好。不管他在哪儿,都祝愿他健康。再见了!”萨帕拉雷说着就策马走了。
他刚走,乔尔东就猛醒过来。在一片深邃莫测的空旷寂静之中,突然象有一种雷霆般的巨响震撼着他:“我都说了些什么呀?撒谎,我说的不是真话!为什么要这样呢?……”
乔尔东跳到路上去追赶萨帕拉雷。
“等一等,等一等,萨帕拉雷!”他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跑去,他要向他道歉,要向他说实话。
萨帕拉雷掉转了马头。
“怎么,你怎么啦?”他吃惊地问道。
乔尔东赶上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本想向他把话讲情楚,可就在这时,那股无法抗拒的阻力又涌上心头:他总是把儿子当作一个活人来怀念。要是从他嘴里说出他的儿子还活着。那么别人脑子里就会认为他儿子真的活着了。这一切都使乔尔东不敢道出真情。他不能再一次就此埋葬了他。他不会允许从自己嘴里说出儿子已经去世,已经在战争中阵亡的话。他巴不得让儿子多活些时候,哪怕多活几分钟也好。以后再说明真相也不迟……
“你有烟吗?没有烟十抽十真难受,请给一点,”乔尔东说。
“噢,瞧你这慌里慌张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萨帕拉雷松了一口气,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烟。“伸手接着。我可知道上了烟瘾的那种难受劲儿。”说着从一个小玻璃瓶里往乔尔东手里倒了一撮烟末。“你的手为什么发十抖,老铁匠?上年纪了。”
“是啊,战时我抡过铁锤,再说,已经这把子年纪了,”乔尔东回答说。“原谅我,耽误你赶路了。”
“这没什么。好,我走了。”
“一路平安,”乔尔东说。
现在不便再耽搁人家了。萨帕拉雷急急忙忙一走,乔尔东反感到高兴了:这下他省得再去谈儿子的事了。
萨帕拉雷走远以后,乔尔东站在路上又沉思了一阵,然后张开手掌,把烟末撒到地上,便转身朝他的马车走去。
他耷十拉着脑袋踽踽地走着。“我胡扯些什么呀!我真是疯了!”他嘟哝着,然后在路中间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环视着四周,久久地眺望着辽阔草原上空高高的天际,凝视着鸟十群十飞去的方向,自言自语地说:“不,我有儿子,有,他还活着。”随后,他突然用嘶哑的声音痛苦地喊道:“我有儿子,有的,我也是去找我儿子的,我一定会见到他的,一定会见到他的!”接着又沉默了。
回村的路上,乔尔东一直在说服自己,不该这么难过,过去的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想到那个村子去的愿望,却象一十团十火在十胸十中燃十烧。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十团十火在他心灵深处已经隐隐燃十烧了很多很多年了。他经常想,而且有时是怀着一种陶醉的心情想:要是到那里去一趟,去看看儿子参军前最后一段时间呆过的那些地方该有多好。这次跟萨帕拉雷的相遇,正好成了一个导火线。眼下在乔尔东的意识中,儿子已经以一种非人的意志所能遏制的力量复十活了。时序向前推移。前后的岁月交错在一起,向往的事实现了,幻想变成了现实。他想象着:譬如,他马上就要来到那个村子,他如何跟他的儿子会面,见面的时候谈些什么。他儿子必定喜出望外地说:“爸爸,你总算来了!”说着朝他走过来。
“我来了,我的好孩子,你好啊!你还没有变样,可你看,我可老了。”
“不,爸爸,你还不算老,只是时间过去很久了。为什么这么久不来呢?多少年了,至少有二十年了吧。难道你不想我吗?”
“怎么能不想呢!我一生都在思念,你要原谅我让你等了这么久,我一直没来得了。你知道,你母亲去世了……我们把她安葬了。你在战争中牺牲之后,她就一病不起。今天我来向你表示一下我衷心地追念,来拜望一下曾和你十共十同生活过的乡亲们。来看看这块土地、这片十群十山,看看你呼吸过的空气和你饮用过的水。我们又见面了,我的儿子,你看什么,还不快陪我去看看你的学校,看看村子,过去你曾讲过那么多……”
乔尔东竭力回想了好半天,可就是想不起苏尔坦寄住过的那家猎户的名字了。他只知道那是个好人,儿子很喜欢他;现在他该快近七十了。他还活着还是已经去世了呢?他过去常常捎信让乔尔东去作客,然后,带上金鹫一起去打猎。那只金鹫还好吗?鹰可是长寿的啊。
猎户仿佛也有个儿子。那孩子一年级的时候是苏尔坦的学生,到二年级的时候,战争就爆发了。他大概已经有家室了。猎人的妻子是个贤惠的女人。但她非常劳累,不管是农庄里还是家里的活儿,都得靠她。她求苏尔坦把两只猎狗带回家送给他父亲,因为给一大十群十狗煮食她实在受不了。有一次,苏尔坦照办了,他牵回来一只腰间带黄斑点的白十毛十猎犬。嗬,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猎犬啊!只有在“大雪山区”一带才有这么标致的猎犬,跑起来象雨燕一般快。全靠它们把野羊赶到围猎圈里去。可是,一天早晨,苏尔坦还是把猎狗带回来了,他说:“主人会心疼死的。最好还是我来帮着煮狗食吧。”后来,这条只有神话里才有的猎狗就一直跟在他自行车后边奔跑着。乔尔东也很舍不得离开它,但他知道,对于一个猎人来说,猎狗可是最要紧的,而他自己又离不开这个打铁房。眼下这些大森林的猎犬是绝迹了呢?还是依旧在追猎狐狸呢?
想到这里,乔尔东又找到一条令人信服的理由。是的,他应当到这个猎户家去一趟,如果他已经去世,就到他墓前凭吊一下;如果还活着,就和他握握手,感谢他对儿子的关照之恩。
唯独有一件事乔尔东是不允许自己想的。每当这件事涌上心头,他就立刻找些其他事把这个思想压下去:比如想想今年冬天土豆和干草的价钱如何,什么时候宰羊最合适,小母羊是留下来还是卖掉……
他尽量不去想这件事,因为过去对这件事翻来复去想得太多了。不仅是在多少个不眠之夜里,多年来在打铁房里,这些思绪也常和铁一起在炉里被熔炼着,在铁砧上被铁锤敲打着,被浸到水里淬炼着。他私下早就得出结论:他是否真有道理?只有真主才能作出公断……如果他到另一个世界能见到儿子,他要向他说明事情的原委……但他不会去请求儿子的宽恕,决不。甚至后来,当他住在城里的两个女儿当面向他说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时,乔尔东也不后悔,他只是沉默……
就因为发生了那桩可怕的事,她们至今还不饶恕他。这事就发生在去火车站送苏尔坦上前线的那一天。
一九四一年十月,有人突然跑到打铁房来告诉乔尔东说:“快,快回家,你儿子来跟你告别了。乔尔东腰上还系着那条烧得尽是窟窿、熏得黑糊糊的铁匠围裙就急忙跑回家去,耳旁还一直响着丁当的打铁声。他急煎煎地在街上走着,心里还将信将疑:他觉得他还小,该不至于应十召入伍吧。但看来这是真的,苏尔坦是借了不知谁的一匹马赶回来探望一下母亲的病的。她已经病了半年,总不见好。他要求父亲到车站去送送他。他们既没有好好说几句话,也没来得及好好道别,那年头儿就是那样的。有多少不尽之言,有多少难以表白的隐忧呀!再说,也未见得有谁能倾诉出当时积压在人民心灵深处的一切……
乔尔东是骑他那匹溜蹄马进城的,他一口气赶了三十来公里,差点没把马累死在路上。一到车站,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熙来攘往的人流和一片震耳欲聋的喧嚣。这里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情景没有啊!车帮上挂着红布条幅的卡车、四轮马车,满载柴草的牛车,卸了套和没卸套的马匹,铁路上来往机车的汽笛嘶鸣,以及列车在轨道上发出的隆隆声。淹没在这片喧嚣之中的,是来自大小村庄和城镇的人十群十:男男十女女,老老少少,还有娃娃……
乔尔东加快了步伐。他把马匆忙拴在首先碰到的一辆大车上,就忙着找他的儿子去了。他在人十群十中挤来挤去,不断向人们打听。人们告诉他,应征入伍的新兵都在车站旁边的公园里,他们正在那里集结编队,不准解散,很快就要出发了。他找到公园,看到公园栅栏里边正在整队、喊口令、点名。乔尔东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呢?况且又有几棵大树正挡着他,他看不见队伍中的人。忽然,他听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人喊:“爸爸,爸爸,到这儿来!”两个女儿正在向他招手。她们站在公园门口。乔尔东挤到她俩跟前,看到儿子正站在栅栏里边的队伍里。这时,儿子也看到了父亲,向他招了招手,微微一笑。他笑得很拘谨,很不自然,他心疼起儿子来。他还完全是个嘴上无十毛十的孩子,别看他个头儿跟别人差不多,但从肩膀,外貌来看,还是一个孩子。他又长高了,以后还会长的。乔尔东能想象得出儿子会象他一样,将来一定也是个结实、健壮的男子汉。再过两三年,他就是个英俊洒脱的小伙子了。
后来,每当乔尔东想起儿子时,他总竭力想弄清楚,儿子身上究竟有些什么东西使他对儿子不仅怀着十爱十,——十爱十是每个做父母的都会的——而且还怀着一种敬意。他从儿子很小的时候起就敬重他,认为他懂事,愿跟他平起平坐,尽管他有时也淘气。但为什么会这样,乔尔东总不明白。特别是在儿子当了教师以后,乔尔东对他更是倍加尊敬,非常重视他的意见,尽管他回家来有时忘记摘掉红领巾,因为他是学校里少先队辅导员。小伙子十性十子急,好发脾气,但乔尔东认为,青年人的十性十格会慢慢变得稳重的。对一个人不能多加干涉,不要絮絮叨叨地教训他。乔尔东认为,到时候他自己会选择生活道路的。这可能就是他和两个女儿经常拌嘴的原因。她们俩,大姑十娘十泽依涅什和小姑十娘十萨利卡,都在城里上学,出嫁以后就在城里落了户。她们把苏尔坦接到城里,他在那里师范学校毕了业,并且已经当了一年的教师了。
乔尔东终于挤到了女儿跟前,可不知为什么她俩又把他从人十群十里拽了出来。她们浑身汗淋淋的,压低嗓门,恶狠狠地咒骂弟弟,骂他出风头,不懂事,傻瓜蛋。四周到处人山人海,姐妹俩又着急又上火,就干脆在广场上挤挤闹闹的人十群十中和父亲展开了一场这样的谈话:
“你的儿子是自愿报名去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乔尔东有点十摸十不着头脑。“怎么?”
“是这样,我们给区里,给军事委十员部都打过电话,原来是他自己死乞白赖地要求去的,他递了申请书,要求去打仗,你明白吗?”
“问题是他还太年轻,你懂吗?”
“这么说,他是认为应当这样做。”
“还应当?”两个女儿都抢着冲父亲嚷嚷起来。“你怎么不明白呢,爸爸!我们的男人都去了,这还不够啊。还不知他们能不能回来呢。家里就剩了我们几个,够可以的了,他是咱们家最后一个男的了,现在他又争着要上前线。”
“到那里还不是也象一只小鸡雏那样去送死?!这可不比他当个少先队辅导员。”
”爸,你干吗不说话?”
“让我怎么说呢?我有什么办法?”
“你马上去找他,我们求人家放你进去,你去说说他,不能让他这么干。现在还来得及,快去劝劝他。”
“让他改变主意吧!要参军,以后也还有的是机会。只有你劝他才会听。”
“不,等等,”乔尔东嘟哝了一句。在这种情况下,在这样乱哄哄的时候,要想跟两个女儿讲清道理,说明不能强求一个人这样做,那是很困难的。他说了话怎么好不算话呢?他怎么好有脸去见和他并排站着一个队伍里的那些人呢?现在他们会怎样看待他?以后他又将如何看待自己呢?
“不好这样吧!他会感到可耻的。”乔尔东说。
“这有什么可耻的?”
“这关谁的事?谁知道他?天哪!谁非得去了解他不可呢?”
“可是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乔尔东愁眉不展地反驳道。“这比什么都重要。”
“你算了吧!爸爸,他还是个孩子。去吧,去吧,现在还不晚。”
这时人十群十騷十动起来,吵吵嚷嚷地向两边闪开。管乐队吹起了进行曲。红旗招展,一队队战士走出公园大门,——宣布上车了。姐妹俩扯着乔尔东两只袖子,在成百上千人的吵嚷声和军乐声中大喊大叫地催促他说:
“咱们快找政委去!他就在车站上。你应当救救儿子!”
“爸,看在我们生病的母亲的份上,咱们去一下吧!你跟政委说说十妈十妈十的情况,就说她快要死了。”
听了这话,乔尔东有些犹豫。她们俩就拖着他穿过送行的人十群十向车站走去,政委正准备出发。
从广场到车站大楼要爬一个很高的石头台阶。台阶从上到下挤得水泄不通。女儿拉着他从热汗淋淋的人们中间往上挤,两边是几百双饱含十着战争苦难的眼睛。挂着依依惜别的人们腮上的泪痕、豪情、绝望,和交织在一起的震耳欲聋的军鼓军乐的轰鸣,广场上士兵与亲人们告别的喊叫,还有每个人十内十心的隐痛和心灵深处无声的呼喊。
尽管乔尔东很理解,姐妹俩都是为弟弟好,希望他和全家都平平安安,她们是照自己的心意十爱十他、保护他;但让他背着儿子,去随意摆十布他的意志和独立自主的权利,伤害他做人的尊严,这在他心里却激起了一种对她们难言的气愤。可是她们还一直拖着他,在挤满了沸腾人十群十的台阶上一个劲儿地往上爬。爬到石阶顶上,乔尔东终于看到儿子随着他的队伍齐步走了过来。他们是正在上车的整个队伍的殿后,再后边就是军乐队了。苏尔坦走在队伍的最边上一排。他正在东张西望。乔尔东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他也正在人十群十中寻找父亲和姐姐。他哪里知道她们俩正强拖着父亲去找政委,央求把他放掉,要他当众丢脸,要损害他做人的尊严呢!
后来乔尔东看到从人十群十中跑出一个戴红头巾的姑十娘十。她挤到苏尔坦跟前,刚来得及和他握了握手就又被人十群十挤开了。
他们来到政委所在的站长办公室门前,两个女儿把他推到门口说:
“去,快点儿去,就说你是他父亲,跟他们说说母亲的事。说他还是个孩子,考虑不周。请求他们放他下车。把情况原原本本讲一讲。”
“快去吧!爸爸,还愣着干什么?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
乔尔东在人前感到无地自容,虽然谁也没有注意他。军人也好,老百姓也好,都有着各自十操十心的事。
“这种事我干不来,我不去,”乔尔东断然拒绝。
“不行,你得去!”
“你不去,我们自己去!我们自己也办得到,”姐妹俩急不可耐,转身就向政委的房门冲去。
“你们敢,不能去!”乔尔东抓住她们的手,拖着向人十群十走去。
他拼命拖着她们重新挤过人十群十,沿石阶下去。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几句很少从子女口里说出的话:
“你这是赶着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你真可恶,你哪一点象我们的父亲!”
“对,你不是我们的父亲!”另一个也这样附和着。
乔尔东脸十色十苍白,他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指,放开她们的两手,一声不响地转身推开人十群十向广场走去。他急着去和儿子告别,推推搡搡的从广场上稠密的人丛中挤过来,穿过一片吵嚷和喧嚣,向停车的站台跑去。但那里已经禁止通行了。站台上黑压压的人十群十,军乐震天动地,那里几乎没有插足之地了。
乔尔东紧十贴着站台的栅栏,越过一片万头攒动的人海,向一列看不到尽头的红十色十列车望去。
“苏尔坦,苏尔坦,我的儿子,我在这里!你听到我在喊你吗?!”他从栅栏里伸出两手,放声喊道。但谁能听得见呢!站在栅栏旁边的一位铁路工人问他:
“你有马吗?”
“有,”乔尔东答道。
“你知道编组站在哪里吗?”
“知道,在那边。”
“那好,老大爷,你快骑马赶到那里去。你还来得及,大概有五公里,不会更多。列车到那里还要停几分钟,你可以跟儿子告别一下,不过要快,别再愣着了!”
乔尔东在广场上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马,他只记得顺手一拉把拴在马车上的缰绳解十开,脚往马镫里一蹬,朝马肋上十抽十了两鞭,身十子向前一俯,就沿着大街顺铁路方向飞驰而去。他在僻静的、马蹄声显得分外清脆的街道上象个凶悍的牧人纵十情驰骋,惊吓着偶尔遇上的步行或骑乘的来往行人。“但愿能赶得上,但愿能赶得上,有多少话要跟儿子说啊!”他一边想着,一边紧十咬着牙念叨着一个奔驰的骑手的心愿和祈求:“祖先在天之灵,帮帮我的忙吧!护马神卡姆巴尔-阿塔,帮帮我的忙,可别让我的马失蹄,求你赐它一双鹰的翅膀,赐它一个钢铁心脏,再赐它一副飞鹿的十腿十脚!”
乔尔东一出了街道,继续快马加鞭,驰上铁路路基下边的小路。离编组站已经不远了,他背后突然传来隆隆的火车声。两列编成一组的军列发出的沉重的、震耳欲聋的轰鸣,象山崩似地向他那宽宽的微微前俯的肩背扑来。
军列赶过了奔驰的乔尔东。马已经十精十疲力尽了。但他估计,只要火车能停,他还是赶得上的,到编组站已经不太远了。最可怕,最使人担心的是火车可能突然不停了,这样他就只能乞灵于真主了:“万能的真主,如果你存在于人世间,就求你让列车停下!求你让列车停下,让列车停下!”
当乔尔东赶上最后几节车厢时,军列已经在编组站停下了。儿子正顺着列车朝父亲跑来。乔尔东一见他,立刻翻身下马。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扑向前,互相拥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
“爸爸,请原谅我吧!我自愿参军了,”苏尔坦说。
“我知道,孩子。”
“爸爸,我惹姐姐生气了。如果可能,就让她们忘掉吧!别再生我的气了!”
“她们已经不怪你了。你也别再生她们的气,别忘了她们,要给她们来信,听到了吗?也别忘了十妈十妈十。”
“好的,爸爸。”
车站上响起了钟声,该分手了。父亲最后一次端详了下儿子的面孔,刹那间他从儿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特征,看到了自己,那是少年时代、朝霞般的青春时代的自己。他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此时此刻,他恨不得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来表达出父亲对儿子的疼十爱十之情。他一边吻他,一边翻来复去地念叨着一句话:
“我的好儿子,你要成十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成十人,永远做个真正的人!”
列车开始移动了。
“乔尔东诺夫,开车了!”指挥员向他喊道。
当别人拉着苏尔坦去上车的时候,乔尔东放开手,转身伏十在汗淋淋的、还散发着热气的马鬃上,号啕大哭起来。他紧紧抱着马脖子痛哭,全身剧烈地十抽十搐着,由于他极度悲痛,致使马都不停地倒换着前蹄。
铁路职工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在那些日子里,人们为什么这样痛哭,他们心里都清楚。连在车站上戏耍的孩子们也一下都安静下来,站在一旁,带着一种好奇的、孩子的怜悯神十色十,看着这个身材魁梧的老人这样失声痛哭。
当乔尔东走出“小山坳”,来到雪山脚下连绵起伏的河谷中的一片开阔地时,太十陽十从山上升起已经有两棵杨树那么高了。乔尔东激动得透不过气来。他的儿子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
【鉴赏】:
“多少年了,至少二十年了。难道你不想我吗?”
“怎能不想呢!我一生都在思念你……”
健在的父亲乔尔东,与去世二十多年的儿子会面,场面真真切切,言语俱合情理。假若没有任何局外人的清醒理智,假若没有上下文交待,这简直是一种传说,一则神话。正因为小说中有乔尔东的老伴的正常思维可作参照,有上下文及时提醒,才知道这是乔尔东思念儿子近乎痴愚所产生的一种假想,虚拟。这也是艾特玛托夫创作常用的一种艺术手法——严肃现实中穿插着神话,传说,虚拟,假想。作者告诉我们,乔尔东的儿子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儿子,至少父亲是这样想的。他的儿子苏尔坦小时候就“懂事”。所以他不仅象一般父母那样十爱十儿子,而且对儿子“怀着一种敬意”,“愿跟他平起平坐。”后来,儿子当了少先队的辅导员,他对儿子就“更是加倍尊敬”。就是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儿子,正当英姿勃十发,风华正茂之时,却死于德国法西十斯的十槍十炮下,“不仅在多少个不眠之夜里,多年来在打铁房里,这些思绪也常和铁一起在炉里被熔炼着,在铁砧上被铁锤敲打着,被浸到水里淬炼着”。因为是他,父亲乔尔东,亲自送儿子上了前线。当时两个女儿催他上前劝阻,他没有听女儿的话,而是支持儿子“做个正直的人”,投笔从戎,保家卫国。虽然现在他对此也不后悔,但毕竟儿子一去没有生还!这使他对儿子的无限思念中,又掺进了不断经受“熔炼”、“敲打”、“淬炼”的难以名状的“思绪”。儿子死后,他的思维便一直处于理智与荒诞的纠葛中。
老人清醒时,意识到已经十痛失娇儿,“忧伤长年被压抑在心灵深处。”天上燕子越飞越远,黑十色十点点,渐失天际,别人视若平常,然而却重重触十动了乔尔东的心弦,产生出久久难收的颤音:燕子虽然飞走了,但早晨还可以看到它们,“还可听到它们软语呢喃。”但他的小燕子,他的苏尔坦,二十多年了,却不曾再来飞来,永远不能再回父亲身边!老人仰望苍天,泪十湿十眼眶。萨帕拉雷衣帽整齐,象“上哪儿去作客”一样去看望自己的儿子,更使乔尔东触景伤情,使他久存心底的忧伤一下子失却抑制:“不,我有儿子,有,他还活着。”他的思维突然处于荒诞之中。
他要去看儿子,要去拜访儿子生前居住的地方。这不是在乔尔东的梦乡里,不是在他身染重病的不省人事中,而是“在乔尔东的意识中,儿子已经以一种非人的意志所能遏制的力量复十活了。”为了去看儿子,他折腾了整整一十夜,“起来了好几次”,给马准备了“上等的苜蓿”,“满满一褡子燕麦”。准备得井井有条,各样东西绰绰有余。可以看出,在老人心中,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外出。另外,路途遥远,也难使他作罢。在他的老伴看来,这不是任何一个“有健全判断能力的人应有的举动”,但次日一大早,老人还是毅然登程了。他相信“我一定会见到他的,一定会见到他的!”
我们不能不同意乔尔东的老伴的看法,他的这次出门是个“怪主意”,是“怪诞、荒唐”的举动,但同时又十分理解乔尔东的心情,这么好的儿子应该永远活在他的心中,活在读者的心中。也许越是荒诞,越显出“失子惊疯”的怀念儿子的骨肉之情,显示出怀念被法西十斯夺去年轻儿子生命的所有父老们心情。目送燕子消失时不禁泪下的老人怆凄面容,为儿子死于侵略者十槍十弹下产生出的荒诞举动,可能比直言咒骂更能使读者痛恨希特勒发动的那场毁灭十性十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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